风波后的童模: 恢复拍照 在织里八个月学会看脸色(组图)
妞妞离家的几个月,李俊察觉到,女儿会看人脸色了。“她能分辨出你的妥协、生气、高兴。” 一旦有人露出不开心的神情,她立马表现得乖巧。
他无法表达这样的变化到底是好是坏,在让他补充“拍照”给妞妞带来的益处时,“提高忍耐力”,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女儿,“我觉得吃苦对孩子有好处。”
妞妞南下旅拍。受访者供图
“还有三件衣服就结束了。
妞妞倚在窗前,嘴角向下,这是发脾气的前奏。她的头扭来扭去,拒绝看向镜头。下午一点半起,她已经工作了三个小时。
“来,妞妞,把脚并起来。嘟个嘴。转个圈。你看镜头!”妈妈喊。
三岁的小女孩倏地定住,抬手揪住自己的小辫子,歪了歪头。咔嚓,这是一张。
“妞妞笑一个好不好?”
一米七九的爸爸跳上妈妈的背,妈妈弯下腰,直喊“哎哟”。
妞妞“咯咯”地笑出声。咔嚓,又是一张。
4月20日,浙江湖州织里镇,100多平方米的拍摄基地里,夏款的裙子和短裤被挂起,排得密密麻麻。童模妈妈们人手一个行李箱,交错摊开在地上,儿童配饰与鞋帽鼓得要溢出来。人们翘着脚尖,在衣架、行李箱、包装袋的空隙中跳跃行走。
趁摄影师低头看照片的空隙,妞妞利落地从窗台跳下,在屋里小跑了半圈,绕过柱子,踩一地石子,这是独属于妞妞的休憩方式。她弯腰捡起地上一个气球,一个同龄女孩伸手抢,她抱着不松手:“我的,不给!”
“妞妞,你反天了要!”妈妈伸手抓她,扑了个空。
几个星期前,妈妈伸出右脚,妞妞被踢中,打了个趔趄。4月8日,这段“童模挨打”的视频开始在网上盛传。之后,妞妞的照片从淘宝页面上消失了,织里一度风声鹤唳。拍摄基地里,一位女童的母亲猛地抬起手,只是一瞬,她瞧了瞧四周,手轻轻落在女儿头上。另一个男童母亲用手困住手脚扑腾的儿子,撇了撇嘴角:“最近都这样,知道不打他,一个个都上天了。”
她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家长,但没有谁比妞妞妈妈王雅更有感触。
33岁的王雅没有化妆,眼角纹路和雀斑明晰。视频事件后,她带妞妞回江苏躲了几天,“我的事业全毁了。” 4月20日,她们再次回到织里,这一天,两家拍摄基地接连拒绝她们进入。
一个多月前,她的生活还不是这样。妞妞妈妈,她以这个身份在织里小童圈立足,手机里的订单排到两个月后。她至少四次被拍到在拍摄基地抬手或者用衣架威吓、踢踹妞妞。事后,她向丈夫承认,那段时间失控了,迷失了。
这些视频将他们的生活推离了原本的轨道。人们用放大镜,对这位母亲进行严苛的审阅,但最后发现,这不过是一个中国式家庭的日常。
4月20日,妞妞回到织里拍摄。
妞妞的假期
离开织里那天,王雅只带了两个箱子,她随意捡了些衣服,大部分是妞妞的配饰。爸妈刚捎来的一大半肉和菜来不及带走,都烂在了冰箱里。
妞妞坐在儿童座椅上“咯咯”直笑,她不能理解舅舅和妈妈在一旁刷手机的焦灼。她还无法分辨“家”和“织里”,在三岁女童的心中,一个是“爸爸家”,另一个是“妈妈家”。她喜欢“爸爸家”,那里有爸爸,有哥哥,没有任务,没有摄像机。
在“爸爸家”,她每天睡到自然醒。午饭前,她撒娇要去坐“摇摇”车,一排四个挨个儿坐了一遍,“这是个女兔子,有蝴蝶结,穿裙子。”她指着“摇摇”前方的屏幕说。
她终于有大把的时间看动画片。过去的几个月里,她只有睡前才被允许看《汪汪队立大功》和《巴巴爸爸》。
“之前给妞妞放一天假,她就开心得不得了。”王雅说。那不常见的一天里,妈妈会带着妞妞在楼下骑滑板车,或者去织里的商场坐“摇摇”,镜头里的她,不用逗哄,就笑开了花。
妞妞一笑就露出不算整齐的牙,小虎牙立在两旁。很多客户喜欢这样的笑,“太甜了,特别有感染力。” 陆绵是织里一家童装店的老板,去年见到妞妞的照片后,立马决定跟这个孩子合作,“她一笑你也想跟着笑。”
十天,妞妞拥有了一个“漫长的假期”。
但对王雅来说,生活脱轨了。回江苏的头几天,她吃得很少,每天躺在床上刷新闻,一会儿一个新闻弹窗,大都与她相关。人们说她“好吃懒做”“寄生虫”“虐童狂魔”“卖女儿买房买车”,她一字一句读给老公。
手机里不断蹦出摄影师和童模家长发来的织里消息:人气最旺的壹号基地被拆去了违建外景;基地进出需要登记;偷拍视频一度被严查。
事情发酵的几天里,有人列出跟妞妞合作的淘宝店铺,号召全网抵制。
“我们约在4月XX日的单还拍吗?”王雅给一个老客户发信息,对方说,很遗憾,我们有机会再合作。
《极昼》与妞妞第一次见面时,她们已经离开织里四天,前一天,“妞妞妈妈” 还在微博热搜榜中。在车上,妞妞察觉不出母亲的焦灼,扬着头要吃巧克力,王雅脾气蹭地起来了,声音高了几度:“说了回家再给你吃!”
想起旁边还有别人,她扭了扭头,肩膀矮了下去,语调柔和:“巧克力化了,回家在冰箱里冻一下再给你吃。”
我试图给妞妞看一些手机里的照片,但“照片”两个字像打开了一个开关。妞妞在座椅里扭动着,身子向后仰:“我不要拍照,我不喜欢拍照。”
在两个商家的邀请下,4月20日,王雅带妞妞回到织里。像一个不知道水温多高的人,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脚。但那一天,她接连被两家摄影基地拒绝。
第一次拒绝在给妞妞卷好头发后,换好衣服的妞妞还没摆出造型,工作人员让她们离开。基地不算大,只有两三个孩子在拍照,人们静了下来,看着她们交涉。血一股股地往头上冲,王雅觉得难堪,想吵:“我杀人了吗?我干什么了?”
在路上,她询问另一家基地,对方说:“你来的话会影响到别的人。”王雅气极,把对方拉黑。
那一夜,她没怎么睡好。把之前在微博上的道歉声明和妞妞的视频,删了干净。“很多人都这么做过,他们也送孩子拍照,也打骂过孩子,为什么是我?”
无可辩驳的是,她确实踢了女儿一脚,“我当时确实急了。”她习惯在每次工作完成后,给女儿拍视频和照片,放在朋友圈里,这也是一种宣传。那天妞妞并不怎么配合,总乱跑,把篮子放在地上,她上前踢了一脚。
“但我是用脚内侧,收着劲儿的。”她勾起脚尖。
4月13日,离开织里那天,相熟的童模妈妈请王雅去家里吃午饭,同行的还有几家,大家谈笑一如往昔,有人宽慰她:“过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有人开玩笑:“你这一脚踢爆这个产业。”她扯了扯嘴角,做笑的模样。
下午,王雅牵着女儿离开,“我还会再回来。”她跟自己说。
妈妈带妞妞去游乐场玩。受访者供图
中国式家庭
八个多月前,连同几床被褥,两三个行李箱,妞妞被妈妈一起打包带到了织里。四十多平米的大开间里,妈妈用泡沫垫给她铺出了一个五平米的游戏区。
日常开工大都在十点之后,伺候妞妞吃过早餐,王雅在门口随便买两个包子一杯豆浆,一路吃着,开车去拍摄基地。
王雅自认与一些家长不一样,“有人会把孩子丢给摄影师哄,我不是”。妞妞站多久,她也跟着站多久,她要说更多的话,逗着,哄着。来织里后,她基本不穿裙子,行动不方便,每天都在基地蹭一地灰。
“她很强势。”织里童装老板陆绵回忆。第一次拍摄结束,陆绵还没出基地,王雅的信息就来了,“把钱结一下”。最后一次合作,陆绵在修图,没顾得上看手机,王雅发来信息又拨语音电话,要求她快点结账。
王雅并不避讳跟人谈价钱,“该多少就多少”,在妞妞还很红的时候,没人“敢拖欠她的”。
这样的强悍自小养成。小时候,弟妹被欺负,王雅拎着石头就打上门。大专毕业后她离开家乡,独自来江苏闯荡。她卖过女装、在工厂做过出纳,在设计公司工作过。19岁那年,她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认识了丈夫。
“说我们靠女儿养活,我们结婚的时候连父母都没靠,自己买的车和房,没有贷款,老公有工作,怎么可能靠女儿?”
男主外,女主内。婚后的数年,夫妻对于这样的分工少有分歧。丈夫李俊几乎不做家务。少时练武的他至今保留健身的习惯,年届四十,胳膊的线条依然紧绷绷的。
他欣赏妻子干活时的利落,“不娇气,能吃苦,我俩都是一样的人。”他希望孩子也能继承这样的品德。婚前,他提出的为数不多的要求是,孩子两人自己带,不能送回老家给老人。他听过太多留守儿童的故事,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那样。
但王雅并不甘于做一个家庭主妇。
儿子还未出生时,王雅在淘宝开了个女装店,一度做到四个钻。没人引路,她独自去广州批发市场找到路子,进货、包装、发货、客服,都一个人搞定。
丈夫每个月的收入都交到她手里,一年二三十万,在当地算中等收入。她每个月收入三五千,不多,挣个零花也高兴。因为淘宝新规诸多限制,淘宝店在一年多后关闭,王雅重开了一家实体女装店。
妻子的不甘,李俊看在眼里,“钱上她总要和我分清楚些,她自己赚的钱花得心安理得一点。”他不反对她有自己的事业,但前提是,得把孩子照顾好。
与许多中国母亲一样,王雅把生活、时间和金钱全部投给了孩子。没什么太亲近的朋友,“有了孩子之后都慢慢远了”。她抱着儿子参加闺蜜的聚会,人家嘻嘻哈哈的聊天,她坐在一旁哄孩子。
女儿出生一年后,王雅的实体店越来越不景气,索性转了出去。她在家待了好一阵,每天固定的外出,是带女儿去接儿子放学。
她想出门上班,打算把女儿送回娘家。为此,她和丈夫冷战了半个多月,谁也无法说服谁。
直到误打误撞进了童模圈。
王雅喜欢给孩子拍照,躺着,坐着,每一刻都记录。儿子上小学,长胖了,也不爱面对镜头,常伸手挡住脸,“哎呀我照得不好看。”
妞妞出生后,王雅一心一意拍女儿。妞妞符合她对一个女儿的所有完美想象,好看,会撒娇,性格好。在她肚子里的时候,王雅就一遍遍规划女儿的未来,“一定要让她去学钢琴学舞蹈”“给她买漂亮衣服,怎么好看怎么打扮”。
这或许出于一种补偿心理。王雅最早的一张照片,是一张9岁的影楼全家福,女孩瘦小,站在妈妈身后,紧张地抿着嘴。比这更早的她是什么样子,王雅不知道。
她给女儿买了不少衣服,从不同角度拍,一字一句地写买家秀。“我那时候太闲了。” 她手机里存了两万多张照片,分门别类上传到云盘和QQ空间。这样好看的女儿,是她的,她乐得把自己最美好的分享给别人。
淘宝店家很快注意到这个女孩,把王雅拉进买家秀群。王雅给女儿拍照的时间越来越长,一个表情从不同的角度拍七八张,再选出表情最自然的,加滤镜,然后上传。
去年4月28日,一个拍摄基地的老板邀请她带妞妞去织里玩。当天,两岁半的妞妞接到了在织里的第一个单。
60元一件,他们拍了两天,40件。挣了2000多元。当晚,王雅和妞妞没有回家,在织里找酒店住了一宿。
妞妞陆陆续续接到来自织里的订单,去年7月,她们住了一周宾馆。小镇多雨,宾馆里冷气吹着潮乎乎的被褥,霉味洇进了墙壁。
“我为什么不带着妞妞搬到织里来呢?”这个念头闪过,她“腾”地坐了起来。
此后半个多月,她每天在丈夫耳边碎碎念,“我要去织里”。
李俊觉得这主意也不赖,对两个人来说“算是双赢”,妻子不再跟他吵架,孩子也不用被送去老家,钱也赚到了。
一次晚饭,再次提起这个话题,李俊一拍桌子:“那就去,先把房子找好。” 夫妻俩商量得热火朝天,作为话题的中心,妞妞在一旁拿着小勺,专心致志地吃饭。
王雅和丈夫能举出许多个带女儿拍照的好处,“锻炼她”“能接触许多人”“吃苦对她有好处”。但他们几乎不记得是怎么和女儿商量的,“跟她说要来拍照,其他的她也不太懂”。
不能再接儿子放学的王雅,给儿子报了晚托班。她和女儿离开后,丈夫和儿子吃饭大都凑合,或者从外面买来吃。
在父亲的转述里,男孩对此毫无怨怼。
织里童装城,大量外地人前往批发取货。苏惟楚摄
“我们俩的事业”
四月末的织里连续下了好几场雨。街道少有行人,沉浸在香樟的气味中。“白天不是人少,大家都被关在车间里”,一个出租车司机说。
作为中国最大的童装生产中心,织里像是一个巨大的流水车间,每条街从头走到尾,童装店一排到底,店的后身是加工厂,机器轮转的声音偶尔漏出。从布料、裁剪、烫样到包装、宣传,商机和竞争被织进童装的每一股经纬线里。
“眼睛都盯着别人的,你家衣服卖了爆款,我就跟风,卖跟你一样的款式,用跟你一样的童模,拍跟你一样的背景。”生意人老董说。
在他的记忆里,随着淘宝的兴起,童模随之诞生。“用不用童模?这跟每个人审美有关。”老董不愿明确表态,但用对了童模,对衣服的销量绝对有帮助。他赞同这个观点。
妞妞显然是“对的童模”。在织里,身高80-110cm的小童永远紧俏,当红的不过七八个。在王雅看来,妞妞的出现,让很多同身高段的家长提高了警惕。王雅和这些“有利益冲突”的家长并不热络,在基地见面也只是打个招呼,就各顾各的。
与她交好的,大都是男童或中大童家长。
童模间竞争激烈。原本一单在一周前敲定了妞妞,拍照前一天,王雅被摄影师告知,商家换人了。对方比妞妞小一个月,同样中长发到肩,大眼睛,脸圆嘟嘟的,可爱风。
这并没有妨碍妞妞迅速走红。搬到织里一个月后,妞妞的身价涨到了100元一件。
陆绵在去年8月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合作第一回后,她甚至动过把孩子签下来所固定模特的念头。女孩儿太乖巧了,好哄,又好看。
但王雅让她“不那么舒服”。
一次约时间,王雅跟她说,约到早晨七点,陆绵拒绝了,“那时候我都起不来,不行。” 陆绵兼任店里的摄影师,她拍照不算快,“妞妞妈妈就在催,你快点拍快点拍,很赶”。
她们的冲突在第三次合作爆发。去年10月,陆绵手里有二十多件衣服,拍到下午三四点,妞妞揉着眼喊困,没什么精神。陆绵跟王雅商量,能不能改个时间,王雅拒绝得很坚定:“你要么现在拍完,我之后还有别的单。”
陆绵没拍完衣服,付完钱,她把王雅拉黑了。
王雅已记不大清楚这次合作,她承认,自己有时候确实急躁,“档期都已经排好了,不可能为一个人全打乱。”
对于摄影师、店家以及童模家长而言,时间是金钱,时间是效率。
妞妞配合度高,很快成为圈里的“爆模”。她拍过的四五件衣服卖出了爆款,有夏天的裙子,也有冬季的大衣。皮肤细白的她穿过一条黄色印花的裙子,月销量一万件以上。
商家抢着跟王雅约单,今年五月的订单在三月就敲定了,“我就要妞妞,等到多久都等。”一个商家说,视频风波后,她再也没给王雅发过消息。
摄影基地也跟王雅套近乎。在选择拍摄基地上,家长有一定的话语权。一家基地老板娘的丈夫,与王雅是同乡,之前没少来往,但事发后,明确拒绝妞妞入内拍照的也有他们。
如果没有这次视频,妞妞与其他同龄的童模并无不同。进入织里的那一刻,他们就开始了一场关于童模的流程化改造。
在这里,客户的喜好达成了一致。眼睛大是首要的,鼻子和嘴小巧一些,双眼皮也是必须的,皮肤一定要白。
拍照前,王雅用卷发棒把妞妞的发梢烫弯,她的头发细软,紧贴着头皮,这样显得更蓬松一些。
6岁以上的女童大都带妆拍照,一个妈妈捧着女儿的脸刷眼线,“你看这个眼距是不是有点开?”她拉过一旁的女人上前参考,对方盯了一会儿,毫不在意:“长大一些做个微调呗,不是大事儿。”
一个摄影师在现场总会听到各种各样的解决办法,剪眼睫毛会让睫毛变得更长;没事儿捏捏鼻梁骨能变得更挺;孩子有小肚子,挺着拍照不好看,妈妈给裹上了一层束腰。
一个7岁的女童周末至少工作了6个小时以上。她不需要家长太多指引。闪光灯一阖一开,她在节奏里变换动作。
弯腰,手点在嘴上,看镜头。手指翘起来,扭头。比心。
有人在镜头外用电吹风做出风的效果,她撩起烫卷的刘海,向镜头丢一个眼神。
“这是专门学过的”,王雅在一旁补充。如果没有意外,明年这个时候,她计划送妞妞去专门的训练机构,学定点,走位,练形体。
王雅以“圈内人”自诩,这份工作在她看来,“是她和妞妞的事业”。她常用一种掺杂着抱怨和自得的语气描述自己的处境:“别的孩子都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跟着,我一个,做了司机又做经纪人,还管后勤。”
每天,她在现场陪妞妞拍照。“除了她谁哄都不行”,一个商家承认了这一点。午餐和晚餐大多是店家叫来的外卖。一天拍照结束后,王雅要给妞妞洗澡,涂一层护体乳和面霜,“基地太干了,好多灰”。
妞妞睡着后,王雅洗完衣服才能上床,这是独属于她的时光,捧着手机,刷一会儿朋友圈,里面也都是织里童模圈的消息。
“说我卖女儿,靠女儿生活,你们看见我有多辛苦了吗?”
她把童模家长分为了几类,有像她这样全程跟进的,也有把孩子托给别人,自己玩手机的。
一个童模在织里被多次提起,妈妈和经纪人签了几年合同,三七分成。“你看,那个女的就是。” 基地里,一个家长努了努嘴。女童很乖巧,少有反抗和哭闹,按照经纪人的指令行事。“她妈妈很少进来,都是坐在车里,或者在外面刷手机。”
妞妞参加织里一家中高档童装新品发布会。受访者供图
失速
每年三四月是店家上新的季节,也是童模们最忙碌的时候。所有的童模都在接单,常见的几张面孔,每天都在各个基地奔波。连拿一件衣服,都恨不得用跑的。
王雅练出了换衣服的速度,上一件拍摄结束后,她坐着不动,手一捞,把妞妞固定在腿上,一脱一拽,衣服就换好了。小基地基本没有试衣间,大一些的孩子躲去洗手间。
今年三月,王雅接到了有史以来最多的订单,119件,连续四天,妞妞拍了快四百件。去年,妞妞平均一天拍30件。进入三月上新季,她一天大多拍五六十件,这是小童拍摄的平均上限。
一个妈妈在朋友圈写,女儿三天拍了三百件——这是童模家长最常见的推销方式,“客户一看,就知道你好拍,人家就愿意用你。” 王雅模仿对方的语气,写了一条朋友圈,“我们拍了四百多件。”
事后,她说这有“吹牛”的成分,“一种营销”,但很快,这成为她“虐童”的罪证。
高强度作业下,王雅失控了。“我太累了。” 一个商家转述她的描述,在一次前往上海的外拍路上,她困倦得想打瞌睡,全靠和丈夫通话渡过全程。“她是用蛮骄傲的口气讲这件事,但我觉得,太不安全了。”
妞妞不是没有过抵抗。她的起床气格外严重,每天早晨被叫起来,都发好一会儿脾气。王雅觉得不是大事儿,“就跟你去工作,去念书一样,大人也有不想去的时候,小孩子也有”。这种时候,她的策略是“不惯着她”。
这个圈子成就了她和妞妞,王雅不再是那个家庭主妇,在这里,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事业,妞妞也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这里的人们爱她。一些高档的童装店敲定妞妞做新品发布会的代言人,大幅的宣传画在商场档口,每次路过,王雅都特别自豪,“这是我最好的作品。”
但她没有太多安全感,她一直担心,妞妞不红了怎么办。“去年还在红的女孩子,今年就不红了”。她是“妞妞妈”,一旦妞妞失去了市场,“妞妞妈”在这里也没有了价值。
为维系关系,她不敢推拒任何老客户的订单,“人家给你面子,就要妞妞,愿意等你,你怎么办?拍不拍?”
丈夫察觉到她的失控,三月的一天,他来探班,晚上八九点,女儿困得睁不开眼,王雅上前拍了她肩膀一下。丈夫一把推开她:“你打她干什么?” 他抱着女儿往外走:“不拍了!”
摄影师试图拦住他,李俊语气恶劣:“都几点了,不拍了!”
时隔一个月后,谈起这件事,王雅仍有些不满,“你不是这个圈里的,你那么对人家,之后好一阵他都没给我接单。”
在生意人老董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当红的童模主动离开,大都是因为身高和长相脱离市场需求,渐渐被边缘化,最后离开。“织里,像是一个大筛子,成名留下的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都被筛出去了。”现实对这些孩子来说有些残酷,“不是你不好,就是,我用不到你了。”
两年前,林虹带着儿子离开织里,他们接到的单子越来越少。“大家喜欢韩范的小男孩,白皮肤,大眼睛,清秀帅气”,4岁之后,“越长越虎气”的儿子几乎接不到一个单。
“只能跟他说,我们要准备念书了,没那么多时间拍照。”她没办法跟儿子说,“他们不喜欢你的长相”。
“没有永远火的童模”,焦虑感裹挟着家长们。王雅刚来的时候,110厘米以下最红的童模另有其人,商场档口都是女孩的招贴,几个月后,妞妞取代了她。每每看到广告,她自豪,但焦虑如影随形。
“我想跟这些老客户处好关系,就算妞妞这个长相不流行了,也能接到单。”
丈夫试图拉下手闸,“她情绪最差的时候,每天都在抱怨自己的辛苦,跟她说,要不少接点单,她又不乐意。”
“你不是圈里的,你不懂。我一个人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怎么可能放弃?”
不变的童模镇
妞妞离家的几个月,李俊察觉到,女儿会看人脸色了。“她能分辨出你的妥协、生气、高兴。” 一旦有人露出不开心的神情,她立马表现得乖巧。
他无法表达这样的变化到底是好是坏,在让他补充“拍照”给妞妞带来的益处时,“提高忍耐力”,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女儿,“我觉得吃苦对孩子有好处。”
妞妞很好哄。拍照累了,她刚挂一点眼泪,爸爸把她顶在肩上颠了颠,立马笑出了声。为逗她露出开心的表情,摄影师从口袋里变出了一二三个果冻,她选了最喜欢的青苹果味,分给爸爸一口。
妞妞似乎接受了这样的模式,人们向她提出要求,她也给出了自己的条件,一旦被满足,她变得格外顺从。
她也护东西,喜欢说“这是我的”。王雅推测,这大约是在织里养成的习惯,乱糟糟的拍摄基地,大家的东西用着用着就混了,她常嘱咐女儿,“好好看着我们的东西”。
王雅也隐约察觉到女儿的变化,去年拍照时,看到妈妈情绪不好,妞妞会甜甜地说:“妈妈我爱你啊。” 这种表达在今年头几个月里,越来越少。最近一次说,是几天前,她们从织里回到江苏老家。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李俊和妻子为妞妞规划了一条路,身高95厘米的她大约在明年四月就达到了110厘米的小童上限。送妞妞练形体之余,还要送她去学钢琴和舞蹈,“全方位提升气质,以后的路走得会容易一些。”
像谷歌和裴佳欣一样,走一条童星的路子?
这两个孩子,是织里当红的童模,前者拍照,“几乎没有废片”,妈妈带她去横店发展。后者接拍了不少网剧,跟林依晨合作过,在镜头里,笑得腼腆温柔。
“没想好,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谷歌和裴佳欣啊。”
对于26岁的许宁而言,半年的童模经历只是一场插曲。7岁的时候,她被一家影楼邀请做模特,定期上门拍一些宣传册。
她记得,妈妈跟她商量过,“如果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了。”
“我那时候懂什么啊,以为能穿好看的衣服,画漂亮的妆。但第二次就后悔了。” 许宁的记忆里总留着黑漆漆的影棚,射灯在一旁照着,七月的天气,她摆不出摄影师要的表情,出了一身汗。妈妈在一旁指点,气急了骂她:“笨得跟猪一样。”
“那时候太伤心,太丢人。我跟我妈说我不想去,她说,之前跟你商量过,你自己答应好的。” 出尔反尔,是许宁记忆最深的一个成语,妈妈教她的。“我有一段时间特别自责,我觉得我不是个有韧性的人”。后来,她讨厌面对镜头,拍照被围观,也会僵住。
看到妞妞,她觉得看到了那个被骂哭的自己,“孩子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喜怒,随便一句话一个动作,对孩子的影响都是不可消除的。”
工作日的壹号基地人烟稀少,陪同拍照的工作人员百无聊赖。苏惟楚摄
四月多雨,织里的拍摄基地大都闭着门窗,屋里的气味并不好闻,像是阴天沤久的被褥,掺着饭菜的油腥。
妞妞和其他六个孩子,被五六成群的成年人们隔开,在他们圈出的范围里,做出一个又一个动作,三十秒隔空互拍气球都是奢侈。
你最好的朋友是谁?
“妈妈、爸爸、哥哥、舅舅、舅妈……”
“她不太理解‘朋友’这个词,你说名字她才有反应。”妈妈解释。
妞妞,你穿这条裙子真好看。
妞妞没什么反应,这样的赞美,她听过太多。
妞妞常去的壹号基地在视频风波后一度变得冷清,童模家长转战他处。四五个基地进出要求登记,陌生面孔在其中禁止拍照。
但母女俩的离开对整个产业几乎没有太多影响,她们的订单被分给其他童模。“你拍不了,总有人拍的。”挨骂最多的那几天,王雅的好友申请从没有断过,陌生人发给她孩子的照片,拜托她看看,“适不适合进这个圈子”。
妞妞回织里的那天上午,车行至拍摄基地门口。车载电视的动画片“唰”的关闭,女孩看了眼四周,向后仰着蹬腿:“我不要拍照。”
妈妈把她抱了下来:“跟别人都约好了,必须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