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丛生却难以替代:微信禁令如何影响美国华人社区(组图)
1982年,当徐倩怡移民到纽约当裁缝时,要花很久的时间才能收到来自中国的信,以至于在父亲安葬之后才知道他已过世。
中国即时通讯应用微信在2011年发布后,一切都改变了。现在,她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收到来自生活在中国和美国的亲戚们的问候,这是她在曼哈顿退休生活的一大快乐来源。
“微信让我在美国的生活更幸福,”她说。“当我难过或感到烦恼的时候,我不用再自己闷着了。”
不过,如果说微信——及其它在全球的10亿用户——为徐倩怡这样的移民创造了一种社区感和归属感,那么它也让她接触到了大量信息、虚假信息和中国政府的宣传,涉及各种各样的话题,包括疫情、“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以及香港的民主运动。
即使是关于本地社区的新闻,也可能被歪曲:8月,一条说唐人街一家备受喜爱的面包店要关门的虚假帖子导致大批人涌向店内。徐倩怡37岁的儿子徐嘉希甚至走到那间位于曼哈顿的面包店,向她证明帖子是错的。
这种强大的组合作用——与全世界保持联络的舒适和便利,在一间回音室里的孤立和扭曲——在许多社交媒体平台上都很常见。但微信在美国数字领域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悄无声息而又深刻地重塑了美国人口增长最快的少数族裔之一的移民经历(据估计美国有500万华裔)。
这也引来了特朗普总统的怒火,他试图封禁这一应用。
上周五,特朗普政府对联邦法官关于叫停微信禁令的裁决提出上诉,这场针对微信在美国的未来的法律战进一步升级。
他的政府辩称,微信收集美国用户的数据,危害了国家安全,因为这些数据可能被中国的共产党政府所用。上个月,旧金山联邦法官在律师将封禁微信比作关闭一家报社或电视台后,以其关乎言论自由为由发布临时禁制令,阻止政府的封禁生效。
但封禁的可能性在全美的中文社区掀起轩然大波,很多像徐嘉希及其母亲这样的人表达了震惊,尽管他们也承认存在某些矛盾情绪。
“即使我们的父母相信了微信上的这些垃圾,但他们仍能与亲人联系,而他们可能再不能跟这些人见面了,”徐嘉希说。
该应用在美国有1900万固定用户,是跟中国保持联系的重要桥梁,因为在那里,几乎所有人都在使用它,当局封禁了它的全球竞争对手,包括Facebook。微信促进了贸易和商业,同时也使在美国的中国移民——学生、科技工作者和其他人——与亲朋保持联络变得容易。
但批评人士称,该应用还创造了一个中文信息的存储塔,让北京的宣传和审查人员在美国有了立足之地。因为微信为中国互联网巨头腾讯所有,并受中国政府的严密监管,批评中国领导人习近平或提及诸如人权等敏感话题的帖子会立即被删除,即使作者身在美国。
对于那些怀疑中国试图干预美国大选的官员来说,这一问题尤其令人担忧,因为微信已经在长期感觉被美国政客忽视的群体中激发了行动主义。
尽管如此,美国人要想与中国大陆的人交流,几乎没有其他选择。微信是一个集多功能于一体的工具,用户可以发短信、分享照片和视频、阅读新闻、支付,甚至发送虚拟红包,这是中国过年的传统。
当新冠病毒最开始在中国传播的时候,是微信提高了人们对它的认识,促使一些在美国的华人早在1月就开始避免在餐厅内用餐。纽约市健康和心理卫生局表示,该市亚裔美国人的感染率是所有种族群体中最低的。
在纽约病例激增的最初阶段,华裔美国人在微信上迅速动员起来,筹集了数十万美元,并在物资严重短缺的情况下,将医疗用品从中国运送到美国医生手中。
微信上也充满了兜售恐惧的谣言,包括声称纽约某些杂货店的收银员感染病毒的消息。
50岁的王颂恩家住皇后区,是UPS的一名主管,他活跃在微信群里,和教会的朋友们讨论圣经章节,这些朋友大多以中文为母语。这样的在线社群围绕共同的兴趣或背景建立,有点类似Facebook群组。
今年早些时候,群里的一位朋友在微信上给王颂恩发了一段视频,其中有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配着中文字幕,谎称美国人在疫情期间感到绝望,以至于大规模自杀。
“我们说,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1983年从台湾移民到美国的王颂恩说。“太荒唐了。我们告诉她不要相信这些东西。事情很糟糕,但还没到疯狂的地步。”
他还经常点击朋友们发来的文章,却发现链接被微信的审查员禁用——其中包括关于异见人士的文章,比如被监禁的基督教牧师王怡。
通常情况下,微信上的谣言比较琐碎,但仍然会导致现实世界中的后果。
8月,微信的一则帖子谎称,曼哈顿和皇后区的人气中式面包店大班饼店即将关门。上年纪的顾客们涌向面包店兑现礼品卡,冒着炎热的天气,在狭窄的人行道上等待几个小时。
混乱的局面让面包店的厨师们不堪重负,他们为了准备更多糕点一直工作到深夜。因为礼品卡是预付的,所以这些购买并没有为公司带来多少额外利润。
一名员工站在队伍中安抚顾客,门店也贴出了中文辟谣告示。但据面包店老板的家庭成员说,一些顾客仍然坚持立即使用礼品卡。这家人至今不知道谣言是怎么开始的。
微信也是中国移民进行政治活动的重要工具。由于两大政党都缺乏对这个群体的主动接触,中国移民的政治参与度和投票率历来都很低。
微信上吸引关注最多的叙事往往将华裔美国人与其他少数族裔群体对立起来,并把中国人描绘成霸凌和歧视的受害者。
2016年,微信群动员数以千计的华裔走上美国街头,抗议纽约市华裔警察彼得·梁(Peter Liang)在杀死黑人阿凯·格利(Akai Gurley)案中被判过失杀人罪。
在指控高中和大学招生歧视亚裔美国申请人的活动中,微信发挥了重要的组织作用,包括受到密切关注的针对哈佛大学(Harvard University)的诉讼。
AAPI数据公司的调查发现,尽管大多数亚裔美国人支持在录取时考虑种族因素,但自2012年以来,华裔美国人对平权措施的支持程度大幅下降。
2017年,一项针对数百个微信群体的研究显示,右派微信群的影响力比左派微信群更大。许多微信用户质疑,特朗普为什么要禁止一个被他的许多支持者使用的平台。
微信上的病毒式传播也致力于提升华人的形象,不管政党立场如何。去年,许多微信群团结起来支持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台湾移民后裔杨安泽。
皇后区54岁的家长兼民权活动组织者黃友兴说,微信群帮助他动员了数千名中国家长,抗议纽约市官员2018年取消该市顶级公立高中入学考试的提案。
他们认为,这一改变会影响他们子女入学的机会,因为这些学校中的亚裔学生比例过大。
在华裔和其他亚裔家长的强烈反对下,这项提议失败了。
尽管微信激发了华裔美国人的政治抗议活动,但黃友兴表示,他经常对该应用上的反美宣传感到震惊,包括5月乔治·弗洛伊德被杀后的抗议活动视频,它们被重新包装,放大了抢劫和纵火的镜头,以便促进美国民主令人厌恶的说法。
“这让我很生气,”黃友兴说。“不是每座城市、每条街上都有这种事。”
6月,耶鲁大学一名华裔学生的一封疯传的公开信点爆了微信。她说,华人社区存在“仇视黑人”问题,并敦促华裔美国人大声疾呼,声援“黑人的命也是命”。
17岁的王薆朵是上海人,于2017年移居美国,在康涅狄格州一所寄宿学校就读。她与母亲讨论了这封信,母亲则分享了一位华裔家长在微信上的另一篇文章。文中指责美国华裔孩子被美国教育系统“洗脑”,忽视自己父母所受的压迫。
“当她在微信上消费的大部分东西与她已经持有的信念一致时,肯定很难进行对话,”王薆朵说。“这是一个回音室,在我的父母和祖父母的圈子里,流传的都是同样的观点和文章。”
王薆朵和其他人说,微信也提供了关于中国的更细致的文章,描绘出比西方媒体更为全面的画面。他们说,西方媒体经常把中国描绘成铁板一块的巨大威胁。
“我觉得不能说因为你身在美国,就不应该去看国内的新闻。”斯坦福大学大一新生、北京人房天语说。“这样的想法太残忍、太傲慢了。”
芝加哥德保罗大学传播学院名誉教授吕行于1987年从中国移民到美国。早些时候,她在工作中经常感到尴尬,因为她无法理解她的美国同事为什么会对某些笑话发笑。
她说,微信缓解了自己的孤独感。它变成了一个虚拟的家,她和其他中国移民可以在这里计划聚会,分享关于子女的故事。
她曾在微信群里与朋友和以前的同学讨论对习近平和特朗普的看法。她说,最后,志同道合的朋友会组成新的小群讨论政治,于是大群里的争斗就平息下来。
“我们在努力适应美国社会,微信为我们提供了这个桥梁,让我们互相扶持,”吕行说。“我知道美国政府删除微信有自己的理由,但这对华人社区来说仍然是一种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