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天后,上海能否回到上海?(组图)
5月25日,我带上出门证,在一张空白表格上登记了自己的姓名、住址和电话之后,终于获准走出小区。
我路过了超超果蔬店、蜀地冒菜、喜士多便利店、Fascino面包店、喜而乐水果店、朋朋宠物店,依然关门。我看见一些保供商家比如胡子大厨、福福饼店、M2F咖啡只能线上营业。
但更多更多的门都关着。
三棵樱花树在今年枯死了,白蚁飞到了十二楼。路灯下,几百只白蚁形成旋风,像雨点,像雪花,人们畏惧着绕道走开。一个骑着单车的孩子靠近,仰着头问,这是什么?为什么现在出现在这里?
6月1日起,上海进入全面有序复工复产复市、恢复正常生产生活秩序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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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5月31日,上海“全域静态管理”两个月。
人们在静止的时间里重新认识上海这座城市,就好像身在一间喧闹、放肆的俱乐部里,人们正在寻欢作乐,忽然集体收到停电的通知,在短暂的准备之后,伴随着原先视线的消失,所有人都听见了电闸被人拉下那一刻所发出的清晰无比的声音。原先商业社会中热闹的店铺、品牌、展览、文化活动都悄无声息了。在无声的环境中,等待开始了,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过去,仍未被告知何时才能复原。粘滞在黑暗中的人们开始不安地转动身体,释放自己的惊惧、不安、烦闷,同时又本能地与周围人贴得更近,期待这样能抵御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可能发生的巨大风险。如同我们在这段时间里和街区邻居之间的关系。持续爆发的冲撞、争吵,有人无法堪受这里的环境,还有一些人在敲击墙壁,发出呼喊。
然后终于等到了一丝光亮,工作人员说:“还没恢复正常,但是我们找来了一根蜡烛。”
人们凭借微弱的光亮看见了周围所处的一小片环境,焦虑的情绪被安抚成为耐心,仿佛俱乐部天花板垂吊下来的那颗缀满玻璃碎片的灯球,已经不需要电力,便可自行旋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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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长宁区一条叫做法华镇路的马路上。
四月,当我们小区门口刚被封闭起来的时候,2020年使用过的快递架又被搬了出来。不过这次人们更有经验了,熟稔地划分不同的区域,单号在左,双号在右,避免领取快递时产生的拥堵。但谁也没有想到,快递收不到了,外卖也暂停了。人们屏息凝神地过了四天,足不出户,与外部彻底隔绝。然后因为短缺的生活物资和不断增加的感染风险而陷入巨大的恐慌,开始自救、团购、拒绝暴露在风险中接受核酸检测的安排。生活无限向内聚合,向构成生活的物质本身妥协。
比起餐馆的名字,人们现在更熟悉食材本身,了解圆茄子、西葫芦的不同烹饪方法,在家里水培香葱与白萝卜,有人甚至学会逐一识别花坛里可食用的野菜。身在上海的居民也不再选择牛奶的牌子——只要是能买到的鲜奶就可以,最好第二天可以送达。
原先熟悉的店铺,与“团购”绑定着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中——番禺路上的Fascino面包店,我常在他们家买奶油盐面包,10元一个,盐粒颗颗分明地点缀在恰好焦黄的面包表面,咬开一口,内里蓬松柔软,散发黄油带来的满足香味——但因为小区里凑不成50份的起订量,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他们家的面包了。
人们通过团购接触了许多新品牌。我参加三次奶酪包的团购,一家我原先不曾听说的位于苏州的面包公司,在这两个月里为我提供了甜分最高的食物。邻居联系上一家进口牛肉供应商,提供M3牛腱肉,在楼栋群里拼单,每户都按一千克一份的数量起订,有人说要买十千克。我还第一次购买了“膳博士”的猪肉冰肠,价格昂贵,算起来要十四块钱一根。但是在这样的时期,我们心想还是要吃点好的,毕竟自己在家做饭总比外面便宜。我查看了一下上月的信用卡账号,发现还款额比往常少了至少一半。不过,隔壁六口之家的女主人说在四月份她们家光是花在食物上的支出就超过了一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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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房间在小区第二排的六楼,我所能看见的“外面的世界”,是前排两栋楼房之间的缝隙内露出的一小片马路、一段黄色的马路虚线、两座红色电话亭。
四月刚开始那几天,没有外卖,没有快递,没有商户在外面营业,街道无比寂静,深夜的时候幽灵一般开来一辆垃圾清运车停在马路上,车灯射出一道凝重的光芒落在水泥地上。
每日,我重复面对着小区第一排房屋,沉闷的米白色外墙、暗淡的棕红色屋顶还有老虎窗。五月到了之后,对面楼下的石榴树开了花,茂密柔顺的叶子像女人的发浪,上面点缀着鲜丽的发卡。松鼠会在对面楼的墙壁上沿着白色水管往上爬,在城市里找寻食物。白头鹎常在下午飞过窗外,偶尔停留在从我们家阳台延伸出去的固定晾衣架上,毫不畏惧地看着屋内的我。我已经熟悉对面每一户房间灯光的颜色,有的惨白,有的暖黄,有的发出蓝紫色的光,对面三楼有一户人家总是半掩着暗红色绒布窗帘,窗台上摆放着一盏正圆形极明显的灯。
有时,我会羡慕前面一排的住户,他们的窗外可以直接看到马路上的景象,能够掌握外部发生的、新鲜的事情,比如今天门口停了哪些车,对面小区是否已经在搬运物资了,早上有哪几位领导站在小区门口交谈,又或者转运确诊的大巴车是否停在街对面。
夹杂在核酸通知、团购和邻里纠纷之间,我在小区群里点开前排住户拍摄的照片。街道的画面勾起我的贪婪,我用手指放大图片,想要观察外面世界的细节。
原来街边的行道树香樟已经足以连起一片树荫,从楼上俯瞰,停在下方的转运大巴只露出指甲盖大小的蓝色车顶。封控发生之前,上海还是春天,香樟树正在换叶,人行道上落满掉落的黄色樟树叶和黑色的香樟籽。现在已经是夏天了。
看守侧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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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6日,楼长在群里通知“好消息”:要发出门证了。
我们在上午做核酸时签收了它,一张彩色印刷的卡片,上面盖了街道的红色印章,写着每家的房间号。上海每个街道都有不同的版本,我手里拿到的这张背后是五月所有的日期,还画着两个穿白色防护服、戴蓝色口罩的人背对背做射击状的卡通图案。
早就听说了上海“出门证”的第一条规定:一户一人一天一次。
不过等到我真正将卡片拿到手的时候,发现一天出门一次的那行小字已经被黑色水笔涂黑了。我们直接得到新的通知:五天内一户只能出门两次,每次一人。 后来,这个规定又升级成“十天两次”。
我记下这些数字,如同牢记医嘱:放风对健康有益,但不可过量。
稳重、务实的居民得到出门证的当天询问:外面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有人回答,店铺都没开门,可以出去散散步,不过外面买不到吃的,最好随身带点干粮在身上。
如果要去超市的话,我们附近有一家“家乐福”,人们可以凭借“邀请卡”入内。不过“邀请卡”一栋楼只发配了两张,往往谦让给有车的邻居,请他替大家逛超市、捎带东西回来:鲜活鲈鱼、儿童牙刷、红肠、妙洁保鲜袋、白猫洗洁精。
我在一张空白表格上登记了自己的姓名、住址和电话之后,终于获准走出小区。
在小区内生活了四十八天之后,我第一次重新回到街道。身上带着背包出门的感觉已经变得极其陌生,推开楼栋的绿色铁门时,我竟然感受到一丝紧张,仿佛此刻即将走出小区的自己是一个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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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华镇路。古时这里有一座法华禅寺,路名由此而来。
这条马路的东边,更靠近武康路、安福路区域。每到周末,无论几点,永远都有年轻人走在马路上。人们在那个区域里喝咖啡、逛书店、吃各国料理、看话剧,或者在无数隐蔽而独特的小型城市空间里看新奇的展览。
马路的西边,我住的附近,更多是生活小店,密集分别着蔬菜店、水产店、水果店、炒货店和便民超市。
以往每个早晨都可以看到老年人拖着小推车在一家家店门口仔细询问,可以从东边的清美超市一直走到西边的杨宅菜场,仔细货比三家之后,才会决定在哪一家购买。
我经常就在离家最近的菜店顺手带些菜回去。“超超果蔬店”的老板是江西人,店内的横梁上挂着一幅财神图案的十字绣,从右往左写着“生意兴荣”四个字。每天半夜是他们进货的时候,一辆卡车停在门口,从后车厢里卸下第二天要卖的蔬菜,翠绿新鲜的叶子菜。部分蔬菜的价格被老板写在纸箱卡板上,插在菜袋里:新鲜特价的菠菜10元2斤,太湖菜4元2斤。无论买多少,都可以问老板要一份免费的小葱。
如果你凌晨一两点钟从外面回来,他们家的白炽灯依然明亮。你停下来,买一袋上海青回去,店主丝毫不会觉得这个午夜出现的客人有什么古怪的。她也记不住你的模样,次日你再去店里,她会继续问你:“小姑娘,茭白刚到的,要不要买点回家?”
我还记得三月底的最后时刻,人们疯狂买菜,应对当时宣布的四天“全域静态”管理。我第一次见到超超果蔬店的一大半面积被卖空了。我说要买十块钱的葱,老板说只能给我五块钱的,不然他自己没有了。当时菜价也水涨船高,有人经过人满为患的菜店,丢出一句带有怨气的话,“不知道老板赚了几辈子的钱”。
现在,超超果蔬店的门口变得安静,和其他店铺一样,紧紧拉着卷帘门。如果不是特别留意,我几乎就要错过这家店铺了。
在点评软件上,搜索新华街区附近的“餐厅”,可以看到206212个结果。在可以堂食的日子,我和住在附近的朋友却常发出“熟地无风景”的喟叹,在网上挑来逃去,最后还是只去熟悉的那几家餐馆吃饭。当我独自一人想要吃点辛辣的口味时,会坐进“蜀地冒菜”的店内。他们的外卖生意比堂食火爆,每次路过,最外面一排座位都是正在等待出餐的外卖员。
现在,我从外面经过“蜀地冒菜”,可以看出里面被清扫过,几张椅子倒扣摆放在深色木头桌上。两个人坐在里面,各自沉默地玩手机,应该是店主夫妻俩。从我家窗户可以看到他们炒菜的后厨。四月,有几次他们半夜很晚才烧饭,黑色巨大排烟扇运转起来,发出轰鸣的声音。一开始我还纳罕这个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趴在窗口看,男人正在掂勺,火焰从灶台往上冒。
我们小区沿街的那一排楼栋的情况也是如此,一楼都是店铺,前门营业,后门连通着小区。每一扇上都贴着加盖红章的封条,上面早有预料似的表明封控日期从2022年4月1日至“解封之日”。
后来我边走边发现,在三月最后一天结束营业时,许多店家手写贴在门口的告示几乎都保持着已经过时的口吻。譬如延安西路高架下面的“喜士多便利店”,只告知人们“停业四天,5号正常营业”。至今它的店内依然漆黑一片,唯独最里面的冷柜还亮着光。
“胡子大厨”,是2022年新开的店铺,很早就成为了保供的商家,专门做四川小炒。我之前从没在这里吃过饭。我的朋友也是,不过她独自在家生活了两个月,苦于不想继续吃自己做的饭,当看到外卖软件上可以点他们家的外卖时,下过几次单,小炒肉配米饭。她和我说:“还是外卖好吃。”
现在,外卖人员等在门口。店门前还放了四张高脚椅子,出来放风的路人有时候也会坐那歇歇脚。
专卖菠萝油的店铺“福福饼店”的窗口内亮着灯光,里面有三个穿着厨师服的人在里面忙碌着,热气腾腾。经过的人都忍不住朝里面问一句:“可以买吗?”店员摆摆手,说:“只能线上下单,外卖配送,不做线下。”
Fascino面包店依然沉寂,以前这里每天端出新鲜面包和裱花蛋糕。现在只有店名还亮着白光,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有三把被人遗忘的雨伞和空无一物的柜台。店门前的等待区原本仿造了一截埃菲尔铁塔,现在全都隐没在黑暗里,看不清楚构造。
入夜之后,城市显得更为沉默。
定西路南端,原先是一条热闹的夜宵街,火锅、小龙虾、铁锅炖、江湖菜馆密集地分布在这里。附近停车困难,“新夏季”的店员常以这点作为招揽客人的手段,手里举着“内有车位”的牌子,在门口也不管来人是不是要吃晚餐,就往里面迎。每个周末晚上,靠近延安西路的转角站着坐着都是排队吃火锅的人,鸿姐老火锅、熊猫老灶火锅还有后来搬走的哥老官。乞讨的老人知道这里人多,经常拄着棍子出现在这里,向路过的人摇动自己手里放着硬币的塑料碗。
此刻,亮灯的店铺反而显得突兀。有的店铺内坐着三三两两的人,似乎在商议着什么,但是尚未营业。外卖员等在保供网点的门口,食客们毫无收获地离开这里。
从上到下:外卖员在“胡子大厨”门口等待送餐;只进行线上销售的福福饼店;人们从保供网店内取货;法华镇路上关门的店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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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而乐”水果店的卷帘门上有人用手指抹开灰尘,写出“关门”两个字。
这家店主的儿子,十来岁,还在上初中,有些胖,但人很机灵,经常帮忙算账。有时候晚上他坐在收银台里,玩王者荣耀,和队友连麦,中途碰到客人提着水果来结账,他不会恋战,总是先把钱结算好了。封控前几天晚上,水果店的景象仿佛过年,人人都在里面买东西,老板不断把店内的水果堆在店门口,我曾前后路过几次,眼看着店铺一点点被买空,还剩下几箱耙耙柑留在最后,等到下午五六点也被人挑走了。
“朋朋宠物店”的门口已经长出高过台阶的野草。一位阿姨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路过,弯脚检查着这些草叶,随手一折,将有用的、可食用的部分摘进塑料袋内。附近居民有时候会在这里张贴寻猫启事。
“CONTESTA ROCK HAIR理发店”的老板是一位意大利人。店内的墙壁上会悬挂艺术摄影作品,他在接受街区杂志采访的时候说:“我想把这家店打造成一个艺术会客厅。”现在这里没有开门。
“捷安特自行车”的门面不大,显得很低调。他们家门口总是放着一排自行车。老板本人是一个骑行爱好者,经常在顾客群里组织骑行活动,召集人们从浦西骑五公里路到浦东后滩公园,再返回来。五月,他们店铺也发起过自行车的团购活动,一个小区购买十辆单车就可以送货上门,海报主打的车型是为了迎接六一的儿童车。现在,在街坊群里,有邻居在问哪里可以给自行车打气。人们似乎准备在之后以骑行的方式更自由地去到这座城市里更远的地方。但这家店铺还没有真正恢复营业。
“我享花坊”,一间在这个街区已经开了八年的店铺,在5月27日拿到街道的复工证,也许是上海第一批复工的花店之一,店铺的保供网店号码是第525号。三月的时候,花店老板徐女士在街坊群里发起了两次送花行动。在街坊杂志的分享会上,她提到经历过这一次之后,发觉自己是会在逆境中使出全身解数的人,“未来可能会更困难。”面对即将到来的端午节,她组织了端午艾草的团购。
新华路上的“M2F咖啡”也是附近保供网店之一,可以在线上下单。店主是位台湾人,在这里生活多年。因为这家店的门口设有木头座位,所以经常坐着遛狗的人。去年店里收养了一只流浪猫当作“店员”,负责捕捉店内的老鼠。这是街区第一批复工的咖啡店,每天订单都很多,店员穿着蓝色防护服、戴着蓝色防护帽在里面忙碌着。她说自己是受到居委通知才允许复工的。作为保供单位,每天都需要带着阴性抗原的结果去做核酸,而且街道会核对复工的人数。店铺收到过四次投诉,如果有客人在门口没有戴口罩或者是自提咖啡,都会被举报。
现在门口摆出两张木头桌子,用来摆放做好的外带咖啡。年轻人带着单车、滑板、飞盘坐在旁边等待。有些不愿意浪费时间的人,看到对面街头有理发摊子,便先排队剪发,完工之后再去对面取咖啡。
我以前常在M2F店内遇到读书、复习的人。最里面铺设了一张长木桌,有人坐定之后,从包里掏出一本大部头,多是考研、考公相关的,认真地看起来,一坐就是一下午。所以如果追求聊天舒适、自在的咖啡店,我会选择幸福里的“新参者”咖啡,几个朋友可以坐在他们家的小庭院里聊天。“新参者”不提供WIFI,我常忘记这件事,不过有时候反而在那里打开电脑工作的效率更高。
但是,“新参者”在5月29日那天仍没有得到复工通知。
由上至下:朋朋宠物店门口的野草;等待入内的人们好奇询问店内可以买到什么;5月29日,允许排队进入的清美鲜食店;人们在街道左边的M2F等咖啡,在右边的空地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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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记炒货,关门。
华茂文化用品店,关门。
汤包传奇,关门。
红苹果水果大卖场,关门。运送水果的塑料筐子遮挡了一扇门。
西镇百货,关门。树影倒映在白色卷帘门上。
繁荣手机店,亮灯,不营业。
Wagas,关门。
晨光文具,关门。
法华汤包,关门。
绝味鸭脖,门口贴上红色的“福”字,关门。
永琪美容美发,关门。门口坐着一位看守,低头玩手机。
威尔士健身中心,关门。以前每次经过都会看到玻璃窗内在跑步机上运动的大汗淋漓的人。
幸福集荟,关门。玻璃门上贴着四个花字,“幸福吗你”。
芭比馒头,“保供网店054”,卷帘门门开了一半,制作烤肠的机器在缓慢转动。
联想3C服务中心,“不戴口罩,禁止入内”,“封”。
温度咖啡,关门。门口放着一床无人认领的被子。
康基地产,关门,写着房屋租售信息的牌子掉在里面的地板上。
阿勇卤肉饭,关门。白天门口站着排队进入保供网点“清美鲜食”的人们,间隔一米排队。
柳州螺蛳粉店“粉家”,关门。门口忽闪着一盏白色的灯,时不时照亮写着店名的招牌。
由上至下:一些仍处于封闭状态的店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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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影城的门口摆放着层层垒起的砖块。
这家运营了三十一年的影城,以往每年都是举办上海电影节的地方,在今年二月的时候宣布整修,很多人在最后一天去参加了告别放映,花 31 元的纪念票价看了水平一般的《尼罗河上的惨案》,观众每人手里拿到一支红色的玫瑰,很多人将戴着口罩的脸贴近,一起在门口留下合影。
现在影城门口一副寂寥的模样,在过去的两个月,门口的建设工程显然与大部分企业一样处于停摆的状态。
幸福路上有一家爱尔兰酒吧,“The Tipsy Fiddler”。木头纹饰的门面,有一扇需要很用力才能推开的门。门内门外是两个世界,每次推开门进去,都会立刻被里面热闹的声浪包裹。许多住在附近的外国人喜欢在这里碰面。因为这家店的酒水相对便宜,一杯威士忌的价格也就是在四五十元上下,即使是鸡尾酒也差不多如此。店内还有一只肥硕的橘猫,有时候它会通过木头楼梯爬到上面储货的小空间内休憩,有时候就趴在长吧台上甩尾巴。
我记得有一天雨夜,我和朋友从愚园路往回走,因为喝了贵的,想再找便宜的地方续摊,一路走到这里。他刚看完一场即兴话剧,临时问我时间,而我恰好被喜欢的人放了鸽子,正一个人苦闷地坐在外面。最后我们都喝得醉醺醺地回去。
三月周末,我和朋友下午一起在公园散步,一路聊到晚上,最后在爱尔兰酒吧继续谈论“女性主义”话题,我们大声说话,因为周围的人说得比我们还大声。中途两个住在附近的朋友加入了进来,我们又把问题辩了一轮。聊得口渴,问店家要水喝,店员直接把两升装的农夫山泉提给我们,让我们自理。住得远的朋友打车先走了,其余的人又去附近吃了一轮宵夜。
不管是几月,你总可以在店内发现新年的装饰,没人会刻意摘下它们,直到自然脱落。我的两个朋友在这家店内一起跨年,先喝醉的人端着自己的酒杯向酒吧里所有的陌生人一一祝福“Happy New Year”。店内有一个小型舞台,留着长发,胡须拉碴的外国人会抱着自己的木吉他上去给大家弹唱英文歌曲。
即使店内关着,也有人坐在门口聊天。台阶上留着烟盒和打火机。关闭的店门前用中英文强调了两遍,“特殊敏感时期,万望体谅小店生存不易,烦请勿在店门口聚集喧哗”。
原本这条街上有一家酒吧,“Lucas 390”。刚住在这附近时,有时当我晚上经过这条街,常会看到缱绻的景象,男生拥抱在一起,有时候漏出一两句情话进入路人的耳朵,在小小的一个区域里,作为“时空伴随者”的人们共享同一份心碎或者甜蜜。我见过打扮得极其张扬的男生,在夜里穿着华丽外套从街对面走进店内。但这家老牌酒吧从2020年就传出关店的消息,一开始说是租金上涨,老板会另寻他址。后来好像也没再听说新店的消息。
后来,390号的位置变成了一家“链家”房产中介,绿白配色,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井井有条的座位。没有人坐在里面。
再往前一点,是朋友居住的小区。路口有一家咖啡店,我们从没真正进去过。那幢房子很神秘,开着高级西装店。去年夏天,我们几个不用坐班的朋友,经常在太阳快下山的时候约在他们家小区天台看云。保安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把我们放进去。我们带着野餐垫、食物和饮料,在天台铺开自己的座位。有时候还会带着书,但更多时候都在聊天。我也不知道我们怎么有这么多话说。不过不说话的时候,变换的傍晚天空也不会让我们感到无聊。有时候我们要踩在天台的墙边才能拍到完整的落日图景,同时也可以看到楼下人家的阳台,点缀着小彩灯,还摆放着户外桌椅。但我们从来没遇到过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和我们在同一个时间里躺在天台吹风。朋友的男友下班回来,会带上家里的音箱一起加入我们。
今年春天路过他们家小区门口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多留意小区外面的建筑。现在,夏天已经到来了,房子外面已经被浓密的爬山虎绿色占领。
由上至下:上海影城;暂不营业的爱尔兰酒吧 The Tipsy Fiddl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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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路上,有四株樱花树,三月份的时候我常去看它。
樱花都是染井吉野的品种,早早开放,先开淡粉色的樱花,落完之后再长叶子。它们分别被栽种在两个小区里,据说也并非物业有意为之,但每年这个季节,道路两边的樱花慢慢开放,在上头交汇在一起。几乎每个路过这里的人都会停下来,拍一张照片。在城市里生活有时候不会特意去记住时间,前几年经常路过这条马路,看见樱花,才想起自己身处的季节。
今年三月,我最先听到樱花树的消息是在街坊的微信群里,有人上传了照片,问幸福路东边的三棵樱花是不是枯死了?怎么西边的那一棵已经开花了,东边三株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感到纳闷,散步过去看树。群里大家说得没有错,西边的那株樱花已经开得非常繁茂了,但是东边的一点迹象也没有,黑黢黢的树干。实际上东边的樱花树看起来树龄更高,树枝在天空张开的范围也广。不知道何处飘来的一只口罩也挂在上头。
网上有人说是2020年的环境消杀之后,东边的三株樱花树就已经不行了。也有人说今年遭遇了白蚁,树干被吃空了,树才死去的。
我还记得我站在路边时,看到对面也有一个人在看樱花树。我走过去,和她说话,才得知她是住在附近的日本文化爱好者,每年这个季节都会在上海不同的樱花景点拍照。她向我展示手机里的照片,去年也来过这里,那时候左右两边的樱花都开着。
现在,封控两个月后,我再次路过这条马路。周围的店铺和树木一起,保持着静悄悄的氛围。我想起上次路过的人看到我们停在这株没开花的樱花树前聊天,也会打量一下树干,老居民感叹“可惜”——这么一株大树,不知道要生长多少年,才能长成这副样子,竟然今年说枯死就枯死了。
五月末的上海,住在十二楼的人,也在家里捕到十几只飞虫——那是白蚁。
人们提醒彼此,要在夜间关好门窗。华山绿地旁边的路灯下,几百只盘旋飞着的白蚁形成旋风。淡淡白色的灯光下,这些飞虫看起来像雨点,像雪花,但人们都畏惧着绕道走开,只有一个骑着单车的孩子靠近,仰着头问,这是什么?为什么现在出现在这里?
由上至下:枯死的樱花树干;华山绿地路灯下方的白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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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5日,我在外面就这么走走停停快到八点回到小区门口。门口还坐着工作人员,见我回来,询问:“玩到现在才回来?”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的宿舍。坐在一侧的夜班保安示意我将鞋底伸向他,他按下喷钮,飘散而出的白色雾气旋绕着我的鞋底。消毒。
踩着清洁的脚步,我回到小区里。手机里收到楼长通知,第二天一早继续做核酸,当日不可出门。
我在29日又出了一次门。街边的环卫工人多了起来,在绿化带拔草。附近允许排队的店铺多了两家,人们不知道里面什么买得到,什么买不到,也不知道队伍要排多长时间,拦住工作人员询问:“驱蚊液有没有得买?”
5月30日,封控管理的六十天里,我一共做了三十一次核酸。当日的核酸检测结束之后,人们在小区里收到通知:
“6月1日零时起,上海有序恢复住宅小区出入、公共交通运营和机动车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