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亲历最恐怖案件:我在恋童癖的家门口,捡到一缕黑色长发(组图)
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他叫叶闻血,是一名专门处理“重大恶性案件”的90后法医。
在官方解释中,“重大恶性案件”代表多人死亡,或现场特别血腥,或影响特别恶劣。
用叶闻血的话来说,每一桩都比杀人分尸、直面尸块还恐怖。
他给自己起这个名字,源于他一项独门绝技:鼻子一闻,就能分辨出人血的味道。
2021年,叶闻血接手了一桩虐杀儿童案,抛尸现场在深山老林,能找到的所有嫌疑人都被一一排除。
叶闻血靠着“闻血绝技”,确认了案发现场,并锁定真凶。
出乎意料,即使做出了如此残忍的事,凶手也并不全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这是一个残酷的故事,但叶闻血有一个不得不记录的理由:
他希望有更多人能关注到,这样残忍的故事为何而发生?
毕竟,只有理解悲剧发生的原因,我们才有机会把它停止在开始之前。
干法医这一行,我烦的东西挺多,比如气味、形态之类比较猎奇的案子,比如害我加班的案子。
只有一种案子,不管时不时候,气不气味,我都挺烦的——死者是小孩。
每次看到孩子躺在解剖台上,我都会想,就这么豆大点的小子,干过什么事能被送到我这来?
2021年8月的那个案子,是我最最最烦的一种:加班、夏天、孩子。
那天,我站在那个1.2米深的土坑前,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天下着雨,满地都是泥巴、蛆虫,现场和尸体被破坏得一塌糊涂,但我就是看得清她身上的伤痕。
做一名法医太难了,现场明明有这么多人,那孩子好像就对我说,只对我说:
“这是一场虐杀。”
抵达彭家湾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我们出发的时候还是晴天,一到现场,天空突然就阴了下来,还下了点小雨。
空气中有淡淡的腥臭味,越往河边走,那种臭味越浓。
我一边抱怨,一边踩着泥巴坨坨的田埂走近了现场,然后沉默了。
民警们围着的空地中间,有几个小标标注了尸体的位置。尸体还没有完全挖出来,只能看见一只手,向上伸出地面,好像要抓住什么。
水边潮湿,尸体已经出现巨人观,很难分辨出那只手的原型。但法医打眼一看就知道,那是孩子的手,不超过15岁。
两个民警挖一会吐一会,过了十几分钟,渐渐能看到孩子的头顶。她的头发原本应该是个羊角辫,现在只剩一点点小皮筋挂在发梢上。皮筋上有小花的装饰,浸透了鲜血,变成黑色。
女孩抱膝“坐”在土里,一只手向上举,一只手握拳放在腹部。民警们试着把她抬出坑,两个人架住左右胳膊,一个人端住她的下身。
女孩在他们手中摇摇晃晃的,像一个布娃娃,关键是她的脑袋直接向后仰了过去。
我喊着小心小心,伸手托了一下,她的脑袋在我手心左右一滚——颈骨骨折了,肯定。
也是到这一刻,我才看清她的脸。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脸了,整个脑袋的右半边,从眼睛到颧骨完全腐败成了一个黑洞,大概率是生前伤。
那是完全冲着脸、冲着她的眼睛一下下打下去,才能造成的结果。这不止是虐杀,一定一定是仇杀。
空洞的眼眶里,有一种极端的恨意,像一丛目光射来。
搬动之间,女孩举起的手垂了下去,指向自己的身下。旁边有民警喊了起来:“还有一个!”
操!两个死者?
在女孩的身下,埋着的是一个同样抱膝坐着的小男孩。他的伤没有女孩重,但是同样出现了面部的钝器击打伤。女孩的伤主要在右侧颧骨,他的则在嘴部。
两个孩子遇害,村子又不大,民警几乎立刻就比上了附近唯一一条符合的失踪报警信息。白果村有一户居民,半个月之前报过警说两个孩子找不到了,是姐弟俩,姐姐13岁,叫李彤,弟弟李斌10岁。
发现尸体的地方太偏僻,离最近的殡仪馆也要开好几个小时,关键是尸体损伤太严重,搬动可能被破坏,我们决定在山上搭个棚子,就地尸检。
民警还在挖掘弟弟的尸体,我们先把姐姐李彤的尸体带到了山上,从老乡家里借了电,亮起灯,又借了水,简单地冲洗了一下。
两张桌子拼了一个解剖台,灯光照在女孩的身上。她仅剩的左眼睁着,失去瞳孔的眼睛黑洞洞的,好像在注视着夜空。
我有点犹豫,这是孩子,家里人都会比较重视,是不是得等家人来商量了再动刀?
老法医看着尸体说,不,现在就开始。“准备好,今天我来‘揭面’。”
揭面,是一种濒临失传的法医技巧,是指用刀把尸体面部的皮肉完全剥除,像摘人皮面具一样,暴露出完整的面部骨骼。
这项技术一般用于闷死的尸体,用来观察闷死导致的面部损伤;但还有一种极其罕见的情况,就是现在这种——为了观察面部骨骼的损伤。
我明白老法医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是法医,我们最大的责任,是固定所有损伤痕迹,作为证据。女孩受的每一点苦,都不能白受。
银亮的解剖刀尖挑开粘连的衣服和皮肤,我一点点剪开粉色的小猪佩奇衬衫。
女孩的手腕上有一段细环状的淤血,应该是被麻绳捆过。这是虐杀的开始。
她的手指很软。胳膊和腿也是,翻动的时候甚至会从中间弯折,明显有骨折。
没有什么犹豫,我端起她的手掌,从手背下刀,沿着印象里指骨的位置,分开手指的肌肉,寻找骨头。
一般法医尸检很少切开这种位置,因为手掌受伤很难是致命伤,不影响尸检结果,还很不好切、不好缝。但我就是想多做一点,多拿到一份哪怕是多余的证据。
手指太小了,我不得不放弃握刀,用手指夹住刀刃往下划。
细小的骨头茬子混在肿胀发腻的血肉中,完全失去了形状。十根手指,三根骨裂。
女孩右手第三掌骨的根部还有一处折断伤,但骨折的力度明显比手指轻。我不相信是凶手突然心软手软了。
我在脑海中模拟那个动作:一边按住她的手,一边用锤子冲着手指敲击,一定是女孩拼命挣扎了。有一瞬间,她挣脱过,凶手因此胡乱砸向了她的手掌。
剧痛使女孩失去了再一次反抗的能力,锤子再一次砸了下来。接着是殴打、踢踹。
女孩的肋骨断了三根,其中一根刺穿了内脏。两侧肾脏、肝脏都有撕裂状的破伤。
我从没在解剖中见过这么苍白的器官,就连心脏都是一种灰白发乌的颜色。这意味着,她活着的时候,体内的血就几乎流干了。
女孩倒在地上,凶手看着她的脸,对着眼睛,挥下了报复性最强的一锤。
我把解剖刀交给老法医,由他“揭面”。
解剖刀从太阳穴前下刀,往下颌骨划圈,绕到发际线,是完整的一圈,就像人皮面具一样,这是我们要揭下的范围。
但更难的,是要用刀一点点割断面部的肌腱,让尸体的面部“骨肉分离”。
临时拼起的桌子不够高,老法医弯着腰,一手按住女孩的面部,一手把解剖刀往里探。划了几十秒,突然一皱眉,拔出手来。
刀刃崩了,女孩的鼻骨碎在了鼻腔本应该是空隙的地方,撞上了刀刃。
老法医换了一把刀,继续划下去,这次终于割开了所有肌腱。他用左手按住女孩的脸,另一只手沿着边缘缓缓掀开,把整张“脸”取了下来。
这下,我们能清楚地看到女孩鼻骨、颧骨、眼眶骨附近的伤痕。
我的感觉没有错,颧骨上是一个十分规则的圆形凹陷,教科书式的钝器伤,我甚至能想象那是一把不重的小锤子,羊角锤。击打女孩手指的也是这东西。
肾脏大出血、肺出血、肝脏破裂,面部鼻骨骨折导致血液堵塞气管,这四种伤,都可以在20分钟内杀死一个成年人。但所有这些伤,竟然都是生前伤。
最后,开颅确定了最后一个致命伤,枕骨处有一个类似的钝器伤。
看到那个伤痕的时候,我几乎松了一口气。颅内出血,10秒内致死。她受的所有苦,终于结束了。
我们在女孩的下体发现了近一厘米的撕裂伤。有强奸就可能有DNA,我小心地用棉签采样,封进了袋子。
两具尸体解剖总共花了五个多小时。男孩的脖子上有一道明显向上的索沟,眼睛、气管也有相应的窒息反应,死因是窒息。
他的手指指骨也有部分骨折,根据淤青的痕迹,应该是自己试图掰开绳索时造成的。身上有一些殴打伤,但是相比女孩轻很多,没有内脏大出血。
男孩的死亡时间,应该比女孩早1~2小时。两个孩子遇害的时间,大概都在15天前左右。
尸体发现的现场附近土壤没有血液浸润的痕迹,甚至没有发现滴落血迹。这应该是抛尸现场。
抛尸的地点选得很“好”,远离公路,没有监控探头,掩埋的位置连村民都不常来,由此可以确定凶手对这个地方应该相当的熟悉,很有可能就是本地人。
两个孩子体重不轻,能抛尸的人多半是青壮年劳力,还得有交通工具。
我还发现,孩子的裤腿和鞋底都有水泥。他们很可能经过了有水泥的地方,比如建筑工地、新修的房子,甚至这种地方可能就是第一现场。
两个孩子身上布满伤口且手段残忍,目的明确,就是折磨。凶手跟两个孩子或孩子的家人,一定有仇。
天亮后,我们第一时间赶到了姐弟俩的家里。
这是白果村中间一户二层小楼。比起村里大多数平房来说,这小楼看起来算是比较体面的,但房子挺老旧,裸露的墙面都有霉斑了。
远远就看见他们家门口摆了很多花圈,还有人在哭。我心想这么快就办丧事了吗?
一进门,桌子上摆着一张黑白遗像,却并不是两个孩子的,而是一位老太太。
李彤李斌姐弟俩的伯伯出来接待了我们。他告诉我们,就在昨天晚上,姐弟俩的奶奶上吊自杀了。横死太凶,不得不从简出殡。
院子里,一具新拉来的棺木还在匆忙刷漆。
堂内有许多五六十岁的老人,都是来参加葬礼的。白果村人口不多,稍微青壮年劳动力都出去打工了,就连葬礼都来不了几个年轻人。
孩子伯伯告诉我们,这姐弟俩都是留守儿童,一直由爷爷奶奶照顾。7月26日,二老发现孩子失踪后,先是发动全村搜山搜了两天两夜,后来觉得孩子可能是被拐卖了,孩子父母都追着线索跑去外省了,没想到昨天突然收到噩耗。
孩子爷爷已经完全情绪崩溃,只知道反复念叨:“我让他们早点回来注意安全呢,他们俩这么乖,怎么会跟别个有仇啊,都是些小娃娃。”
眼看问不出来什么,我们只能告辞。出门时帮他们关上院门,稍微一用力,门竟然被拉掉了,又是一顿抱歉。
回去的路上我问同事说,你们觉得这家人说的是真话吗?
同事说这有什么可怀疑的?
我摇摇头说不上来。孩子遇害,紧接着孩子奶奶自杀,这么极端,甚至没等我们再问出什么信息。这总让人觉得有些蹊跷。
有人遇害,最先怀疑最亲近的人,我不愿意这么想,却又不得不这么想。
李家伯伯说自家没什么仇家,但村民们的说法却不太一样。
李家前面那户人家告诉我们,李彤爷爷年轻时在村里当书记,人品很不错,经常帮助人;但李彤奶奶嘴巴比较坏,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别人大吵特吵,基本上村里人都让她得罪过。
我们想详细问问李彤奶奶做过些什么,村民却指指挂着白布的李家,摆摆手不说话了,意思是死者为大。
同事私下议论说,昨天他们连夜找到李彤爷爷奶奶取笔录的时候,还在世的李彤奶奶确实有点泼辣,一直拽着要他们去抓一个姓张的老头,一口咬定是对方杀人。
我问同事实际怎么样呢?同事说,实际上是因为那个张家养的狗吓到过孩子,老太太拉着孩子上门闹事,逼对方上门道歉。老太太自己可能也觉得理亏,结了仇。
他们已经排查过那个张姓老人,老人腿脚不好,家还住在村支书家旁边,怎么也不能闷不吭声打死两个孩子。
李彤奶奶一死,我们很难从别人口中问出她更多的事了。
但村民们也提到,李彤父亲也有不少仇家,这人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混子,到处打架斗殴,很多次有人上门寻仇。
同事在详细记录这些人的名单,我注意到有个男孩躲在妈妈背后探头探脑地看着我们,于是上前搭话:“小朋友,你知道李彤吗?”
小男孩很拽地回答道:“哪个认不到她?富二代嘛,拿个手机天天不得了。”
我一直以为李彤父母只是普通的出门打工,原来他们的条件在这个山村也是令人眼红的。
我问男孩知不知道李彤最近跟谁走得近?男孩说,“就是跟我们耍啊”,说着凑过来要扯我的口罩。
我下意识地往后闪了一下,男孩嬉笑着说,你们戴的口罩为什么跟我们不一样,看起来好高级。
我笑了笑,从挎包里拿出来几个口罩说,那叔叔问你几个事,你回答我我就把这送给你,得行不?
小男孩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你能不能不要用那种哄小孩的语气说话?”
我一下有点无语。这村里的孩子基本都是留守儿童,爷爷奶奶带娃,大多是溺爱而没有交流,小孩就容易这样,看着没礼貌,实际敏感又骄傲。
想到李彤姐弟俩,我又有些难过。他们也是这样的吗,在山村中野生野长,过早地长出了警惕又敏感的眼神,甚至还没来得及看见外面的世界,就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小男孩告诉我们,他最后一次见到李彤姐弟俩,就是7月26日的下午。他看见两个孩子在家门口和一个叫吴倩的女孩打游戏,打了个招呼,就回家写作业了。
他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晚上李家两个老人就说孩子不见了,全村出动找了一夜。
我们又去学校找到了孩子说的这个吴倩。小女孩说,那天李彤家里给她新买了个小手机,他们三人就在家门口玩了会小游戏,再后来就回去了。
我追问她有没有看见李彤姐弟俩去哪了,她露出害怕的神情,说自己并没有留意,因为那天他们吵架了。
“说好了三个人一人一次,李彤玩赖,不给我玩。”她说她生气骂了李彤,但李彤很凶,姐弟俩一块骂她打她,然后就带着手机走了。
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断断续续抽噎着说“对不起”、“都怪我”。女警连忙安抚着她,从兜里掏出小零食给她。
我们能找到的时间线在这里就中断了,两个孩子很可能就是在跟她分开后遇害的,我有心想再问些什么,可是也问不出来了。调查再次陷入了僵局。
发现尸体的第三天晚上,从女孩下体取样的棉签检验结果回来了。
我们得到了最关键的DNA,但令人失望的是,DNA恰恰证实了,我们目前正在排查的所有和李彤父亲“结仇”的人,都不是“那个人”。
白果村的雨,一直没有停。
怀疑范围往小了没有结果,只能往大了放。我们把希望重新放到了监控上。
这天查监控的同志喊我们过去,说有个地方有点怪,在离白果村三公里的一个村口的监控看见了一个“熟人”。
我们一窝蜂跑到监控室,发现他说的这个熟人,是吴倩。
两个孩子失踪前最后的目击证人,我们对这个小女孩都有印象。她家离这个村子三公里,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我们排查附近村镇的视频有一段时间了,她对这个村子确实算是个生脸。
我打电话问了一下村委,对方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们,吴家并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在那边,因为他们家庭情况不好,人品又一般,本村都很少跟他们走动,更不要说外村了。
我让同事把同期的视频都拉出来看看。乡村的监控好一阵坏一阵的,案发前后的监控都没有,只能看到案发前差不多半个月,吴倩时不时都会来这个村子。
就在我们询问她的第二天,她还来过一次。
两段视频对比,明显能看出她之前来时心情不错,一蹦一跳的,返回时手里还拿着零食;而案发后的这次则很奇怪,左顾右盼,步伐很快,能感觉到明显的慌张。
我觉得有些小小的不对劲。
我想起我们去学校找到吴倩的那次,她脸上有一个小小的口子,我顺口问过她,她说是摔的。
在法医面前撒这种谎不太现实,那口子明显是小树枝条抽的。
我没有想过这个谎言可能和案子相关。这个女孩才12岁,两个孩子失踪的当天晚上她在家,第二天她在上学,完全没有作案时间和空间。
直到加上这个监控,似乎就有一点不对劲了。
这种直觉在海量的信息中本不算什么,只是现在可怀疑的范围已经越来越小,我决定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去那个村子看看。
见到吴倩的照片,村委书记皱了皱眉。
他说这个女孩他有印象,因为在村里见过几次,还觉得奇怪,她每次都是往村东头走,那个方向没有她的亲戚,甚至没有什么人家,“可能是进山采东西吧”。
进山采东西,好像确实说得通。我还是不愿放过那一点疑虑,问村委能不能带我们去村东头看看。
这个村子比白果村更偏僻,越往东走,里面的房子就开始越来越老旧稀疏。村长说这边总共就住了五六个人,都是不愿搬的老人。
村长说吴倩可能是上山采东西,我就四处张望有没有上山的路,这么一找,却发现山脚下有一大片竹林,里面若隐若现的好像有几间房子。
我咦了一声,问村长那是有住人的地方吗?
村长说是,这家住着一个孤老户,叫郑秀权,“他老伴去世十几年了,孩子也外出打工去了,这个人比较老实,就是脾气有点怪,很少跟村里人来往。”
走近一看,这个房子还有点新。我一下想起了尸体脚底的水泥。
村长回忆了一下说,房子好像是两个来月前修的,因为危房都快不能住人了,村民们筹钱帮忙翻新了一下。
说着村长拍了三下门,喊着:“老郑在不在家哇?这边政府派人下来视察了,你出来讲两句呗?”
等了大概有半分钟,里面没有回应,门却缓慢地打开了。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探出头来,臭着脸嘟囔着:“有啥事啊砰砰砰的……”
就在那一瞬间,我一个激灵“醒了”,死死盯住面前这个老头。
我闻到了血的味道,人血的味道。
郑秀权个子很小,干瘦,但看起来有点力气,表情是那种被打扰的烦躁,掩盖着一丝不安。
我走上前道歉:“不好意思啊大叔,咱们这边最近出了点小事,领导怕影响不好,派我们来转转走访一下,问问看有没有撩到什么不认识的生人出现过,打扰到你了,我们下次注意。”
郑秀权转开眼神说什么人,“没得啥子印象了”。
我热情洋溢地说:“大叔,您这房子盖了多久了啊?政府给盖的吗?在这住得还算好吧?”
“盖了一年多了,住起还可以吧。”他说着就要合上门,“你们要没得啥子事就不要闲摆了。”
我找不到机会进门,心里却更加确定这个人身上有鬼,否则干嘛连房子翻修的时间都撒谎?
我眼睛溜溜转,瞥到他家门口还有个流水槽,水槽里似乎颜色有点不对,立刻决定不再纠缠,打着哈哈道谢,任由郑秀权关上了门。
来不及确定老头是否还在窥视,我捅了捅身边一个同事,示意他趁我挡在前面,赶紧去取样。
走出竹林后,同事才告诉我,那个水槽里不止有暗红色的泥垢,而且,还有几根长发。
当晚,我们立刻开始通宵DNA比对。那些暗红色的泥土里已经提取不出DNA了,但那几根长发,经比对,分别属于两个女孩,其中之一,就是李彤。
两个女孩,我们完全不敢再想,立刻驱车回到了那个村庄。
竹林中的小屋静悄悄的。民警上去敲了一会门,没有应声,当机立断把门踹开。率先冲进去的同事很快发出一声惊呼:
“快过来,找到第一案发现场了!”
院子的左边,有一间一直锁着门的储物室。整个现场几乎没有收拾,带血的绳子、锤子等一系列工具就扔在地上,满地都是血迹,拖拽的、呕吐的、喷溅的,在夏天的高温下已经散发出恶臭,引来无数虫子。
曾经在两具孩子的尸体上看到的案发过程,在此刻一一重现在我眼前:捆绑、殴打、踢踹……
我们找到他了。
郑秀权虽然跑了,但他能去的地方不多,没花半天时间,民警就在后山的洞穴中堵住了他,把他带到了审讯室。
这个看起来普通的老头,绑架、虐杀了两个不到14岁的孩子。所有民警都绷紧了弦,准备了无数审讯策略和证据。定他的罪并不难,但没有人不想问一句“为什么”。
郑秀权一句话让所有这些准备都打了水漂:“是我干的,把我枪毙吧,其他的不要。”
郑秀权认罪,但关于自己的犯罪动机,他一句话也不肯说。
根据村民们的说法,郑秀权家里原先是个“外来户”,年轻时做过木匠、做过赤脚医生,但为人斤斤计较,还爱报复,风评很不好。
后来有一天他不知道怎么突然挣了点钱,盖了房子,为人也正直了起来,和村民的关系也缓和了。
他“突然发财”的方法,根据他床底下搜出来的洛阳铲,我们似乎有些猜测。
发财后,郑秀权很快娶妻生子,过上了不错的生活,儿子还去了一线城市工作。但后来他婆娘得了病,花了不少钱治还是死了,再之后他就变得挺孤僻的,一个人住在竹林里。
他足不出户,连3公里外的白果村都没去过,更别说和李家结仇。
有人怀疑,会不会他就是个变态,随机诱拐、虐杀孩子,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怎么做的?
可我见过两个孩子尸体上的伤。虐杀女孩,锤子冲着颧骨和眼睛,为了让她看着自己被毁容;虐杀男孩,锤子冲着嘴巴,为了让他闭嘴。
每一锤,目的和情绪都非常明确。我坚持认为,这不可能是无怨无仇做出来的。
现场的指纹、鞋印,水槽里另一根头发的DNA,郑秀权的手机和人际关系,多条线同时在紧急推进中。
郑秀权和李家之间的联系,我想来想去,突然想到,我们不是因为吴倩找到郑秀权的吗?
再一次找到吴倩时,她正在家门口铲地。
认真打量这个女孩,才发现她确实和其他女孩不太一样。她特别瘦,身上穿的衣服还有补丁;看到警察,她不会像其他小孩一样躲在家人背后,而是呆呆地、平静地站着。
上次我们来她家找她,只看见她爷爷在门口抽着烟,她奶奶很不耐烦地问我们:“是不是那个死丫头在外面闯祸了?等她回来我打死她。”
得知只是询问情况后,她事不关己地进屋关了门,还是路人告诉我们吴倩在学校,我们才找到了人。
这次一进门,已经收到了风声的吴倩奶奶立刻冲上来拉扯警察。
这种场景我们本来见过不少次,心疼孩子的家长往往是歇斯底里地喊着“你们抓错人了”、“我家孩子不会做这种事”,可这次的情形属实让人傻眼,因为这个奶奶说的是:“不行,你们把她带走了谁来给我干活!”
我们在一片哭闹声中带走了吴倩,临走时吴倩回头,表情平静地对奶奶说:“奶奶别急,晚上我回来做饭。”
坐在询问室里,吴倩几乎没说几句话就掉下了眼泪。
她说,她确实认识郑秀权。这个老人常来学校门口摆摊,人很好,会送她零食。后来郑秀权跟她说,家里有更多好吃的,让她坐他的车回家。
吴倩说,她从没碰到过对她这么好的人。
之前走访时,有不少村民跟我们提过吴倩家里的情况。他们总是用十分遗憾又避讳的表情,轻叹一声可怜。
吴倩的父亲因为盗窃坐过牢,母亲是她奶奶花五千元和半头猪买回来的,经常疯疯癫癫的,后来又因为生她弟弟难产死了。
但这还不是她家最大的问题。她家最要命的是她奶奶,十里八乡有名的泼妇,重男轻女,吴倩还没灶台高时,就得负责一家的家务。村里人看不下去说两句,她奶奶就横起眼睛说,不然你来做?
早先吴倩家里甚至连学都不让她上,村委做了好多工作勉强说通了,但她奶奶还是时不时喊着头疼脑热,要她回去照顾。
对这样一个女孩来说,也许,郑秀权看起来真的是个“好人”。
吴倩说,郑秀权第一次把她带回家后,就脱了她的裤子,打她,强奸了她——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强奸。
再之后,郑秀权经常来学校找她,也会叫她去他家,每次去都给她些小零食,或者零花钱。
她一直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大人,直到上一次她和李彤姐弟俩在门口玩手机时,被郑秀权撞见了。
郑秀权让李彤姐弟俩跟他回家。吴倩猜到要发生什么,她说自己还劝阻过,但姐弟俩不听她的,坚持要去。她的劝阻反而惹恼了郑秀权,郑秀权把她也带回了家。
就在郑秀权的家里,她眼睁睁地看着郑秀权虐杀了姐弟俩。郑秀权还威胁她也参与了,说如果说出去,她也逃不开干系。
吴倩边说边哭,不停地说“叔叔阿姨你们救救我”。
由于她是未成年人,还是女性,现场必须要有一名女性公务人员陪同,这时陪同的女警都听不下去了,一直在擦眼泪。
只有我还是觉得不对。吴倩的口供,并没有解释郑秀权和死者到底有什么仇。
郑秀权的口供也不对。我们问过他,凶器是什么?用什么打的脸?
当时他说棍子,看着警察的脸色,紧跟着又改口说锤子。
羊角锤砸脸那几下,是报复意味最强的,真凶真的会记不清吗?
技术队那边突然传出了一阵喧闹。同事跑来说,郑秀权的手机解开了,里面有两段视频。
我猜到了一点,冷嘲说,这老东西还拍自己杀人的视频?
同事摇摇头说,拍的小姑娘。
我皱眉:“拍小姑娘?”我以为他说的是受害者李彤。
同事明白我的意思,继续摇头:“拍另一个小姑娘打人的视频。”
两段视频,加起来三分多钟。第一段视频开头,拍摄的是漆黑的地面,穿着拖鞋的男人的脚。背景音里有女孩压抑的哭声。
接着镜头稍稍举起来,能看到一个纤瘦的身影,是吴倩。她正在一脚接一脚地踢踹着倒在地上的李彤。
镜头摇晃,我看清了李彤脸上的血,也看到了吴倩的脸,一张非常非常平静的脸。
对郑秀权的审讯还在进行着。郑秀权一心求死,什么都不肯说,同事们都做好了长线作战的打算,开始算有几个能上阵轮班的警察。
我忍不住跟同事打了个招呼,走进了审讯室。
审讯室里,郑秀权的表情从起先抵抗抓捕时的激动,到现在完全平静了,除了警察让他抬头他抬头,让他低头他低头以外,几乎像个聋子。
我走进门坐下,问:“要不要吃点东西?”
又一轮审讯开始,老警察率先抛出了一个饵:“你家里那个小姑娘,跟你什么关系?”
郑秀权刷地抬起头。
我意识到这招有效,忍不住拍明了:“吴倩认识吗,她是你谁啊,这小姑娘今天中午刚跑过来自首了,你知道咋回事不?”
郑秀权目光缓缓移向我,但表情没有变化,还是像个聋子似的。
老警察跟着我的话说:“你没什么要说的?那我们就先去问她了,你先关起,她也关起。”
郑秀权沉默了两秒钟,突然十分响亮地骂了一句:“龟儿子!你唬老子!”
我有点始料未及,连忙喊“端正态度!”
郑秀权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知道这一定是突破口,开始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人家把什么都交代了,你还要在这缩着,让小姑娘替你担罪,你还是个人吗?”
“我看她说的比你真,要不你也别装了,回去吧,这事跟你没关系。”
这段话绕来绕去说了大概有五六分钟,郑秀权忽然别过脸,掉了一滴泪。
我立刻问:“你要抽烟吗?”
老警察拍了我一下,我还是摸索出一根烟递给郑秀权。郑秀权艰难地接过去,低头抽烟。
一根烟抽完,他叹了口气,轻声说:“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嘛……”
据郑秀权供述,他确实是在学校见到吴倩的。
“自从我婆娘死了以后,我每天都像丢了魂一样,只能去到学校门口摆个摊摊挣点钱。”
“有天我在路边上,看到一个女娃娃被其他几个人追起打,我就赶紧跑过去给那几个小娃撵走了。”
“当时我把她扶起来的时候我吓到了,她跟我婆娘长得真的特别像,那个眼睛,还有耳朵上那颗痣,简直一模一样。”
郑秀权说,吴倩是他妻子的转世,是他妻子回来找他了。
警察问,所以你跟她发生了关系?
郑秀权急了,“她还是个小孩子!”他说,自己只是陪着她,平常给她送点吃的,保护她别被欺负。
吴倩在村里总受排挤,对他很是依赖,7月26日,和李彤姐弟俩争执后,她闷闷不乐地跑来找郑秀权诉苦。
当时她被姐弟俩打得满脸是血,郑秀权说他看了很不是滋味,就想帮她“教训教训”这俩娃,结果“下手太重”。
“这都是我的错,跟她没得关系的,政府可以枪毙我,但是不要找她麻烦,我求你们了……”
民警问:“那死者身体里的精斑是怎么回事?”
郑秀权无言以对,民警接着拿出了一张陌生女孩的裸照:“这张裸照,你又怎么解释?”
在郑秀权的手机里,我们发现了许多不同的未成年女孩的裸照,背景都是他家。
为了“婆娘转世”也好,因为心理变态也好,毫无疑问,这个混蛋用同样的方式诱骗了许多未成年女孩,而其中有多少有发生实质性强奸,恐怕还要调查。
后续对吴倩的审讯,我没有参与。
听同事说,吴倩很难审。他们像往常一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她的家人,说郑秀权,甚至说她年纪还小还有未来,她都不为所动。
直到民警提起死者的奶奶,说她害死了一位无辜老人,吴倩突然一下挣扎着要跳起来撞墙。
被控制住后,她只问了一句话:“赔钱可以放了我们吗?”
民警回答她不行,吴倩喃喃地说:“为什么弟弟杀了人就没事呢?”
办案民警告诉我,后来他们也去了解了吴倩说的这件事。据当地民警说,就在去年,吴倩家里确实和别人闹过一桩纠纷。吴倩的弟弟在集市上莫名推倒了一个买菜的老太太,老太太头撞到石头,当场死亡。
民警上门的时候,吴倩奶奶带着孩子满院子打滚,说要不然把孩子抓去坐牢,要不然就吊死她给别人偿命。
吴倩弟弟当年才5岁,又是推倒不是谋杀,根本不可能坐牢。而吴倩奶奶六十多了,更是谁都不敢碰的年纪。
最后经民警协调,他们出了5000元丧葬费,算是结案。
我不知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吴倩是否就坐在客厅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奶奶抱着弟弟,在地上打滚、哭闹,看着弟弟从地上爬起来,没事人一样嬉笑。
进看守所体检时,我们发现吴倩身上除了处女膜陈旧损伤,还有烟头烫的疤,额头上的磕伤。吴倩没有回答我们这些伤是哪来的,但她身边,抽烟的只有她爷爷。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去找吴倩的时候,吴倩奶奶问我们是干嘛的,我说警察,吴倩奶奶很轻蔑地笑了声,阴阳怪气地说:“哟,穿官服的了不起咯。”
第二次走访到她家时,我们发现吴倩奶奶装病不让孩子去上学,走访之余提醒了两句。吴倩奶奶翻着白眼说,那我生病你们来照顾吗?
我气得脑袋疼,看看她这一头白发,想想我的银行卡余额,数了数刑法民法都没规定老太太不能装病,只好闷头走了。
那时候,吴倩也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我知道吴倩肯定是一个特例,无论如何,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那样面无表情地对一个同类挥起锤子。吴倩被捕后,村里有孩子马后炮地告诉我们,早就见过她点火烧老鼠,这女孩一直不正常。
我只是在想,这个特例,是不是也曾有机会,被控制、被震慑,甚至被教育、被改变?
案发一年后,我路过白果村附近办案,正好碰到案件的最终庭审,于是去看了一眼。
郑秀权被判死刑,吴倩被判12年有期徒刑。
那是一场很空的庭审。仅有的几个观众,齐刷刷地坐在原告席,都是被害人家属,而郑秀权和吴倩的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我没有看完全场,休庭的时候就被工作匆匆叫走。出门的时候,我记得,那是一个晴天。
第一次讲起这个案子时,叶闻血反复念叨着“太奇葩了”,一场法医都不忍直视的虐杀,凶手中竟然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可是办过更多极端案件后,他又不得不承认,越极端的案件,凶手越像“孩子”。他们像孩子一样,得不到就愤怒、报复,只是孩子只会哭闹,而他们能举起屠刀。
世界上有天生罪犯吗?
叶闻血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他觉得人性本恶,后天矫正才是最重要的。
法律、谦让、同情,是需要反复教育才能达成的东西。
相信人性本恶,不意味着一种悲观,而是告诉我们,长大有多难,又有多么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