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花7年研究北京精英家庭:有钱人如何复制阶层?(组图)
当代年轻人为何会有“断亲”的想法?
深度技术化时代,我们的生活是如何被改造的?
顶尖大学的学生为什么很多来自于有钱家庭?
一条与三位学者聊了聊
年轻人在亲情、日常生活、阶层方面的困境:
华东政法大学的杜素娟老师,
被很多年轻人称为“网络妈妈”,
她认为“正确的断亲,会让亲情更健康”;
中国人民大学的王小伟老师,
结合科技哲学的视角,与我们分享了
关于通勤、外卖、短视频、AI的看法;
上海纽约大学的姜以琳老师,
用7年时间追踪了北京顶尖中学的28位学生:
她认为,“阶层复制就像打牌一样,
精英学生没有办法意识到自己天生拿了多么好的一副牌,
他们同时也不让那些拿到差牌的人意识到,
自己要付出多少的努力,才可以打好这一局。”
Q:为什么现在年轻人会有“断亲”的想法?
A:因为这一代年轻人自我意识在旺盛地成长,对个人权利、个人自由、个人选择有了更高的要求,这是时代的进步。
但是我们的家庭伦理文化进步甚微,还停留在前几代人的模式,和现在的年轻人不能够匹配。像鲁迅先生曾经说,作为父母,不要自视为孩子的“恩者”,不要去指点子女的人生。你想想看,他在100多年前说的话,今天有很多家长还是没有做到。
家庭不跟着年轻人进步,年轻人就会感到很痛。而年轻人恰好是没有话语权、没有主宰权的。他没有办法去改变这个社会,也没有办法去改变这个家庭。所以他采用了我认为最悲壮的一种方式,就是“断掉”。
Q:现在的年轻人对亲情淡漠吗?年轻人需要什么样的亲情?
A:很多人觉得这一代年轻人冷漠、自私,其实他们对亲情的需求是很旺盛的。你看,我在网上表达了一些对他们的理解,他们就叫我做“网络妈妈”。很多年轻人会在虚拟的关系、非血缘的关系当中,重构自己的亲情关系。
因为他们要的亲情,是你支持我的选择,你理解我内心的欲求,当我痛苦跌落的时候,你能够接住我;而不是只有指责、控制,用你的经验或者说你的想法来规训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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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别告诉她》
母女二人的关系由对立矛盾,最终走向彼此理解
Q:所以您提倡“断亲”吗?
A:我提倡正确地“断亲”。不是跟父母断绝关系,而是跟不合理的家庭伦理文化断绝。这是为了让亲情维持且变得健康,这样才能保护后面一代又一代的中国孩子。
Q:怎么做才算是正确地“断亲”?
A:这也要分情况讨论。如果家长基本是通情理的,我有个词叫“阳奉阴违”,父母叫你找对象,你说好好好回去就找;父母叫你结婚,你说好好好在筹备了……自己生活里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其实很多家长他是不懂该怎么样向孩子表达爱和关心的,你要接纳他的爱意,也要知道父母的认知局限。你的认知比他高,那就让他一步,不要辩论。
当然,适当的“怼”是应该的,父母或长辈提出非常不合理的要求的时候,告诉对方,这个观点/要求我坚决不接受,这样的冲突是个短痛,可以防止后面更长时间的互相的伤害。平常就要慢慢建设一个“怼”的工程,不要伤及对方的自尊,但也要对边界有一个显示。
假如父母长辈“中毒”太深了,那可能就需要拉开一些物理上的距离。
Q:父母可以怎么和孩子沟通?
A:父母是不能有优越感的,你要接受你有很多经验都是失效的。孩子对你来说是新的课题的提出者,你可以跟ta一起成长。
而且家长要随着孩子的长大,也要学会独立。我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是独立的,但一方面说孩子你应该独立,每天给他打多少个电话进行监控,实际上是你没独立。
Q:年轻人通勤,为什么感到这么痛苦?
A:一些研究显示,在一定时长的基础上,你通勤时间增加多少,罹患抑郁症的概率会增加,这两者起码有相关性。通勤强调计划、控制,车必须整点到,差几秒恨不得都让人挺痛苦,到单位打卡那个点必须摁上或者刷个脸。
通勤最大的问题是把人原来的行走工具化了。只有起点和终点是有意义的,中间完全是浪费,是需要忍受的生存成本。你要为这一过程付出金钱和时间,还要付出巨大的情绪。
我们对人群的感受,实际上也受到各种技术的调节。坐地铁的时候,你就会特别讨厌人群,大家挤起来很没礼貌。人和人之间感受到的是对抗、竞争、互相的漠视,所以地铁上经常出现丧失理智的人。
Q:现代通勤的成因是什么?
A:现代通勤一个现实原因是大城市病。城市越来越庞大,甚至是一个环状结构,围绕一个单一的中心,产业分配在有些地方过于聚集了。
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城市已经完全消费化了,城市中人的“应得之地” (原先是宿舍),逐渐流失了。如果说要退回到小城市,甚至退回到城市边缘,是不是就找不到工作呢?找得到,但不理想。
现在我们还会为了符号去挣扎。我可能通勤两个小时去国贸上班,然后走到窗明几净的办公楼里,刷卡滴一声才可以走进去,那其实是一个很强的符号意味,可能工资没多少。但符号是有魔力的,它可以产生价值,让我觉得满足。
Q:怎么看待外卖的流行?
A:外卖是我们现代人的一个处境。现在大家压力大极了,有些人会觉得外卖是对付一下,还有人觉得外卖是一种享受,比如我跟我爱人叫一份外卖,比我们为了做饭打架更有利于家庭和谐。
另外一个就是现在的食品工业,你叫的外卖大概率是一个料理包。当食物被厚厚的袋子捂着,在路上颠簸了半小时再拿出来时,早就已经坨了。在整个食物的链条中,人变成了被动的咀嚼者。
你看现在食物的味道被变成卡路里和香精,早期的奶茶店就特别有代表性,进去看全是各种口味,一个东西没见着。
现代人在现代技术的支配下,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操纵的,可以预料的,可以控制的。对食物没有敬意,最后可能导致我们对人也失去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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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播中的网红
Q:短视频算法怎么影响我们对生活的认知?
A:毫无疑问有正面影响,同时也有很多负面的影响。韩炳哲(德国哲学家)讨论过“自恋社会”。短视频时代,人其实就是变得越来越自恋。
你每天刷短视频,通过短视频的推送不断加强对自我的一种强迫性的期待。每次滑动大拇指都在照镜子,只不过是从不同的镜子和角度照。你看有的人刷好多豪车、去南极旅游、吃了M几的牛排,其实那就是你自己内心的渴望。
算法也会固化你,你老觉得那个东西就等于美好生活。在一个很简单的人性的基础上,我们都渴望支配,渴望荣耀,渴望掌声。短视频给你推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你只要去土耳其坐热气球,你只要吃到这顿饭,你就是荣耀的、成功的人,可是为什么要让他人来定义我们的生活?我觉得这个对于心灵的建设可能是消极的。
Q:在与AI的对照中,怎么看待人的价值?
A:我们一直在往外寻找什么是人,你看大家崇拜的是什么人?聪明,精力、毅力特别好,不知疲倦,永远有创意。全是这种“超人”,超人的理想模型是一台庞大的人工智能机器。
你最崇拜的是这台机器,它根本就不是人。因为人就会疲倦,人就会没有创意,不可能24小时提供大量的输出,人做不到的。
人面对死亡会害怕,人的生命脆弱、有限、可朽,所以才有宗教,有哲学。人就会焦虑、乏味,所以我们才有舞蹈和音乐,因为它是节律性的,节律性的东西可以缓解焦虑。
人会无聊,所以才会有人去说脱口秀,才会有人去搞文学。我干嘛要和机器对齐呢?我们就活成人的样子。做饭,养鱼,聊聊天,谈论一下死亡和哲学。互相逗个乐,这就挺好的。
Q:您通过对技术的日常审查来回应时代的整体情绪,比如普遍的空心、乏味、疲倦感。在一个更广泛的意义上,年轻人卷不动又躺不平的无力感,可以向哲学求解吗?
A:我最近在重读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写的《技术的垄断》,他提到一个现象特别有意思。他说现在人特怪,育儿、亲密关系,这事都需要一个专家。两个人上床也需要一个专家。为什么我们那么渴望专家呢?我们为什么要把生活问题化,而且难题化呢?
当你不把生活难题化的时候,当你不渴望哲学家或者理论给你提供任何答案的时候,你会发现焦虑大大缓解了。
我要重申:生活不是一道习题,做题这件事从毕业那天就结束了!你要做的就是养好这只猫,种好这盆花,善待这个人,以及晒好这份太阳……
Q:怎么理解您在调研里所说的四重区分:学神、学霸、学渣、学弱?
A:越是金字塔顶端的人,越容易对人群进行细分。
在我所调研的两所中学里,可能有1/4的学生都能上清华北大,在这群人数很narrow(窄化)又非常优秀的学生中,学霸和学渣已经不足以区分他们之间的差异。所以他们有更细分的四级地位体系——学神、学霸、学渣和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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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里的四级地位体系
最高高在上的就是学神,看起来没在念书但就是成绩很优秀;学霸成绩和学神差不多,但每天都在努力,临考前要开夜车;学渣就是成绩不怎么好,也看起来没在读书的;学弱在食物链的最底层,虽然很努力地学习,但成绩还是不太好。
这里引入了一个“可感知的努力程度”(perceived diligence),俗称松弛感。
总之,“学神们”热衷表现自己的松弛,来稳固自己金字塔尖的地位。尤其是上了大学以后,他们自然而然就和那些出身小镇、整天学习的“做题家”们划清界限,把后者排出自己的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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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顶尖中学的马术课
纪录片《世界的孩子:我在美国读高中》
Q:精英父母最擅长什么?
A:我调研的父母里,他们习惯性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自己没法替孩子考试、再有钱也买不到清华、北大的录取通知书。但其实,他们付出的可太多了,从心理咨询到课业辅导,再到孩子的生活起居,规划孩子每天的时间安排,精细到每5分钟、每10分钟。
精英父母往往是很擅于谋略的。他们看得到10步以外的距离,知道怎么做可以一步到位,怎么做最有效率;他们知道怎么做能让小孩容易接受,也最皆大欢喜;他们懂得在社交关系里应对进退,能够榨取到别人不想告诉你的独家信息。
28位学生里,参加高考的有17人,其中11位都通过自主招生以及其他政策获得了加分。其中包含一些非常隐秘的加分方法,比如奥数冬令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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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加分图表
注:b为“三好学生”,于2015年被废除
当时,有一位名叫浴朗的女生意外在奥赛中发挥失常,失去清华的保送资格。她的妈妈很快跟学校的奥数老师建立了密切的联系,最后打探得知,如果送女儿参加北大举办的一个奥数冬令营,就有机会获得60分的高考加分。后来,浴朗成功考入了清华大学。
这位母亲有很强的危机管理意识,她知道老师身上有隐藏版的讯息,懂得如何靠关系网去获取这些内部消息。
精英父母给孩子的经济支持也是让他们成功的关键。有一个学生因为SAT考试成绩不够理想,一年之内往返新加坡5次,其中包括机票、酒店、报名费,就是为了能让孩子能在分数上更高一点。
有些人失败了是没有办法再站起来的,但资源多一点的人,失败了是可以重新站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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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英们相信自己靠“天分”和“实力”赢得了一切
揭示精英教育如何复制阶层的韩剧《天空之城》
Q:精英群体有什么特质?
A:精英群体中,常常会看到一种“我配得”的心态,就是“我够好”、“我值得”,这和东亚语境下,人们普遍的“不配得感”形成了反差。他们在成长过程之中遇到什么需求,只要表达了,就会有人来帮忙。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理所应当”的心态。
有一个叫Tracy的学生,为了申请美国顶尖的大学,她和咨询师把申请论文、自我介绍改了五六轮才终于敲定。结果最后离申请截止时间一个小时,Tracy又想修改一遍,当时已经半夜,但她还是立刻打电话给咨询师,让对方从床上爬起来帮她再过一遍,半小时内给她反馈。
这种“配得感”也让精英们觉得自己不受国界线的限制,去哪国都能有很好的发展。其实,精英作为各国的缴税大户,他们每去一个地方就代表刺激消费,所以各个国家都蛮欢迎他们的。
Q:从社会学角度来看,您对精英群体还有哪些反思?
A:精英们觉得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靠实力得来的,而且喜欢把自己的成绩归功于“天分”。天分这两个字非常地模糊,它把家庭背景、学习习惯等后天的因素,也全都浓缩其中。这种天赋说,合理化了他们从家庭传承来的优势、抹平了不同人之间的资源差异,让一切的分化看上去合情合理。
精英“天经地义”的态度也是全社会默许的结果。这些年,媒体上经常会渲染一些超级精英的成功故事,比如谷爱凌,近期大火的“天才少女”郭文景,媒体报道他们的“努力”与“天资”,但翻看他们的出身和履历,其实对大众来说并没什么借鉴意义。
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我们也在思考,面对阶层的固化,有什么样的作为可以给它松绑一点?从社会底层进阶到社会中下层的人其实不少,所以阶级是有流动的。我们不要一直只看金字塔尖端的前10%,如果成为前30%、前40%好不好?我们也许就可以快乐一些。
Q:您做精英研究的过程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A:我做精英研究,经常会与失望为伍,但我仍旧觉得研究精英们是一件很重要的的事情。
我在《学神》里说他们其实是现在社会不平等的一个蛮重要的推力之一,这群学生他们本身的存在,以及他们被教育出来合理化自己优势的这个过程,已经是在造成不平等了。所以停止“天赋能力说”,意识到精英复制背后的机制、方法,才有可能让我们的社会朝更平等的方向前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