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砸林黛玉,犯了什么天条(组图)
近日上映的院线新片《红楼梦之金玉良缘》便是引起此热议。舆论火力主要集中于片中饰演林黛玉的演员张淼怡及其发言。
近年来,几代饰演过林黛玉的演员,几乎都经受过观众对外形容貌匹配度的批评,而这一次,张淼怡在路演时用“离经叛道”四字形容林黛玉的个性,引来观众更多的不满及群嘲。
对经典新改的批评,近年来业已成为潮流。这一次的口碑滑铁卢、包括后续导演与演员在社交平台上的据理力争,这些桥段我们都已再熟悉不过。批评者与创作者之间剑拔弩张的拉锯,名著改编与观众预期之间似乎永远也无法调和的矛盾,完全是可预料的。
胡玫导演微博发文
四大名著之一《红楼梦》,自民国起就开始被改编为电影和戏剧,迄今为止近百年,几乎每一代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林黛玉。取最大公约数,目前被最多人认可的,应当是1987年央视版陈晓旭饰演的林黛玉。而其后的多次翻拍,比如李少红导演的选角蒋梦婕(2010年版),都难逃被群嘲的命运。
不仅林黛玉如此,《红楼梦》的其他主要角色,也多面临着“一代不如一代”的唏嘘和哗然。比如男主角贾宝玉,从最早一版的欧阳奋强,到后来的“流量明星”杨洋,再到这次唇红齿白的“00后”演员边程,论硬件,后来者的面容精致程度都不差,但讲气韵,却无一人能及前辈半分。
红楼一梦,要紧的就是那股难以言说和演绎的气,这是它区分于其他三部名著的重要不同,也是构成读者与观众各自心理定势之纷繁复杂的关键之一。
87年版《红楼梦》剧照
而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如今的文艺接受与公共讨论领域,符号常常代替文本,“点”代替了“面”,被平台和数据捕捉。一个词句比一段话更容易传播,一个流行概念比一份完整的、有头有尾的思想更值得批判。
新人演员脱口而出的成语,使她被钉死“不懂林黛玉”的罪名,且不论指摘与嘲讽的人中,有多少人真正懂林黛玉这个角色。谁又能保证,如果换一个新人来演林黛玉,不会同样被骂得体无完肤?这里不出错,那里也会出错。这既是改编界面对珠玉在前的永恒难题,也是林黛玉这号人物本身难以参透和演绎的复杂性与层次性所致。
而现实中的我们,热衷于复制观点和笑点,林黛玉的立体形象和人们的独立思考能力一同变得模糊和脆弱。
这是互为镜像、一体两面的事情。
她是谁
要想知道谁能演林黛玉,首先得探究清楚,林黛玉是谁。
原著里,林黛玉是作者为数不多清晰交代了前世的人物。她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仙草,为了报恩,思凡降落,托生林家。黛玉与宝玉一见如故,互为前世的“木石前盟”。从一开始,这号人物就承载着某种宿命的注定感,悲剧性与生俱来。
绛珠仙子从天上“掉下来”到了人间,仿佛以“出世”之姿入场。近代作家喻血轮指林黛玉“奇胎堕地,即带愁来”,王熙凤见面就惊呼“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儿!”虽有表演成分,但也足以侧面暗示林黛玉在整个红楼家族里的不凡和超然。看似柔弱的外形下,是对这浑浊世界的水土不服,目下无尘,心气孤傲。
陈晓旭饰演的林黛玉
这并不等于所谓的“离经叛道”——这四个字反倒是某种“俗世”性情之显。黛玉始终不曾在行为上利落鲜明地“反抗”什么,这既是作者对她的体恤和照护,也是作者对她的怜悯与哀叹。
自幼寄人篱下的黛玉,其实心思与身体一样,对环境有着高度敏锐且细腻的感知。初至荣国府时,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虽然此举意缘“唯恐被人耻笑了去”,但这份谨慎的骨子里并非知礼,而是自卑和抗逆。因自知林家不如贾府,如今且要寄人篱下,封建家族的大背景下,门第更替今非昔比,一个家族和一个人的命运一样脆弱、冷酷。
这个来自天上的女子拥有良好教养,但她的聪慧与其说是一个大家闺秀的素养和规训,毋宁说更多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灵性和悟性,“心臆才情,原与人别”(脂砚斋批语),“心较比干多一窍”,心思多敏得甚至有些病态。在贾府的日子里,黛玉的这股子悟性呈现为一种介于执着与超然、冷冽与热情之间的拉锯。
清代红学家涂瀛将林黛玉与薛宝钗对比评价:“宝钗善柔;黛玉善刚。宝钗用屈;黛玉用直。宝钗徇情;黛玉任性。宝钗做面子;黛玉绝尘埃。宝钗收人心;黛玉信天命,不知其他。”
“任性”已是显性,她的个性倔强又拧巴,刻薄而孤傲,而“善刚”一词,多指一种内在的风骨和情调。不同于薛宝钗的那种“入世”的、理性擅弄的刚,林黛玉的刚,是心气神的自然流露。
陈晓旭饰演的林黛玉
贾母当着客人刘姥姥的面,也宠溺地直呼“就两个玉儿可恶”,虽然本意在于对外宣扬宝黛姻缘,但也侧面可见宝玉和黛玉的“顽劣”。
黛玉的“顽劣”,更象是一种与生自带的性情,而非为了达成某种理性目的的手段。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她是一个主打“拒绝内耗,发疯别人”的“疯批”。近两年,林黛玉这号人物形象被幽默化用在一些网络梗和短视频等娱乐频道里,恰恰就是年轻人是抽取了她外表柔弱而善揶揄,看似阴阳怪气实则真情实感的独特气质。
黛玉不肯依循规训,她反而要“疯”,要“癫”,只是度量拿捏得刚刚好,每次都足以彰显个性,又不足以惹祸上身。她不是要倒反天罡的理想主义行动派,反而更象是一种另类的违心主义者。
学者夏志清认为,传统批评习惯将林黛玉、晴雯的“高尚”与薛宝钗、袭人的“虚伪、圆滑、精于世故”对比,继而对黛玉产生同情和赞美。这是一种“对于感觉而非对于理智的偏爱”,现代读者依然偏爱林黛玉,也因为她身上的某些特质,其实是更为贴近现代人的。
87年版《红楼梦》剧照
学者欧丽娟则认为,“因为女性的心灵素质被视为偏向尘俗性的、非彼岸性的,因此《红楼梦》中的女性们,无一真正解离尘世”。黛玉的俗,接近于一种“大智若愚”的俗。黛玉不是真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她也懂得管家,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里,黛玉与宝玉赌气,不理他,偏回头嘱咐紫鹃如何收拾屋子,细致明了,简要周到。
只不过,这份俗在当时当景之中,更像是赌气情境下的小性子。很多事体她不是不明,只是不愿意去关心。她懂大势,明世故,却由于太过聪慧而带来了极致的洞察,懒得分心去顾那些事。她的心遂被爱情填满,是因为从审美上由衷赞赏,爱情和死亡关于神性,其余的大多数俗事,都吸引不了她罢了。
87年版《红楼梦》中的黛玉和紫鹃
未完成的《红楼梦》是读不尽的书,解不完的谜。从近代到现代,对红楼梦的鉴赏和解构层出不穷,“红学”在整个中国文化研究领域独树一帜,与《红楼梦》本身一样庞杂丰富、自成一系。历史上不少知名学者都曾为“红学家”,包括王国维、胡适、蔡元培、张爱玲等等。
某种程度上,恰是因为原著的不完整,才为各种探佚学提供了空间和动力。而对各人物的鉴赏评断,也历来在不同维度、学派与个人意向多样多元。
谁是她
历史上,在舞台和银幕上扮演过林黛玉的演员至少有二十位。七十年代的香港就有过汪明荃、张艾嘉等演员饰演过林黛玉。电视时代,大众熟知的几个版本里,最常被夸“珠玉在前”的,是86年王扶林执导版的陈晓旭。同年,何赛飞也在越剧电影版《红楼梦》里演了林黛玉,但水花寥寥。
进入网络时代后,2010年李少红导演选中的蒋梦婕,至今仍然被诟病为“林黛玉选角下坡路的开始”。这一部开始,与之前几代《红楼梦》在妆造与风格上产生了明显界限。这是电视媒介向多媒体时代过渡的一种表征,但在内容上,观众已经默默将87年版《红楼梦》视为不可超越的某种标准。后人再拍,只能从服化道、选角、主题等方面入手,试图抓住眼球,留住观众。
蒋梦婕饰演的林黛玉
因而,对林黛玉的批评,本质上是对整个《红楼梦》翻拍江湖的批评。作为最受作者和读者偏爱、性格特点最鲜明的主角之一,林黛玉在读者与观众心中的形象,更集中地反映着影片整体在当代的水土不服。
事实上,第一个在银幕上演过林黛玉的演员是个男人——民国著名的京剧大师梅兰芳。1924年的无声电影《黛玉葬花》里,梅兰芳自带的忧郁和多情气质,让他从某种浅表的层面的确靠近了林黛玉。
性别气质在曹雪芹笔下本来就或有混乱,像男人的女人、像女人的男人,倒是无可厚非。但梅兰芳的“男版林黛玉”依然争议不断,在当时就被鲁迅痛批“俗”“猥下”“肮脏”,是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鲁迅认为,看这样的林黛玉,不如看一个“漂亮活动的村女”。
梅兰芳饰演的林黛玉
这段批评映证了一个迄今仍成立的事实:在国人心中,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林黛玉,不管是经验读者还是广博深刻的文学大师,都不例外。
《红楼梦》是需要细读的古典文学。知其情节并不难,但内藏的玄机,却非五分钟电影解说足以参悟的。在通俗著称的四大名着里,它算是将中文精要与节律美发挥到极致的一部。魔鬼藏在细节里,任何一个微小动作和语气词的忽略,都可能折损人物情的韵味。
这是中文独特的魅力,是文化而非文学的魅力。
小说被创作出来的时候,还没有影视这种载体。因而,数百年后,当作为大众媒介存在的电视打算将红楼搬到荧幕上,受众最为关心,或者说最为担忧的,是影像呈现不出字里行间那种细致入微的体察和渗透。
大众期待能够出演林黛玉的人物,不求美若天仙,但气质一定要对。
外形是由外及内的装饰,是可以修饰加以掩盖的某些特征。气质便是内在的外显,是掩盖不住的精气神。那些被人认为“演砸”的那些演员,单论长相,必然不至差,在更先进的妆造与镜头技术下,甚至可能更精致。
若真要挑眉眼五官,黛玉的美的确很难依照具体标准来复原。曹公在描述里突出了忧郁和柔弱的美:“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陈晓旭饰演的林黛玉
黛玉的美更在于神而非形,她是作者一丝不苟而又一气呵成的工笔画,掐准了那个精确的点,就可能变成黛玉。比如陈晓旭延至戏外的神伤。但若找不准那一寸,再精美漂亮的脸蛋,也难逃被诟病的命运。
公认最像林黛玉的陈晓旭曾在北大演讲时谈到对林黛玉的理解,“林黛玉来了这一生是来酬愿的,她酬愿了之后,一定会觉悟,带着一种解脱的心,又回到了天上,而不是带着一种哀怨”。陈晓旭认为,黛玉为爱情流泪,为宝玉神伤,但这不是自我的消耗,反而是自我的完善。泪流尽了,心愿便了了,便已从尘世走破,她在这世间一遭也就无憾了。
陈晓旭在北大演讲时谈对林黛玉的理解
这番解读被反复翻出来引以为鉴,陈晓旭也因此被认为是最了解林黛玉,甚至是真正与原作者心意相通的人。的确,往后,再无演员将林黛玉诠释得如此细腻,不过,陈晓旭这番辞,也不仅全是学术性的考究和理解,也是切身的感性贴近。
一角成名后,陈晓旭先后患病、出家、年仅42岁就因病早逝,都给后人留下了一种与林黛玉命运相惜相连之感。不仅是她,那部剧里的其他主演,饰演晴雯的张静林更名安雯,饰演薛宝钗的张莉多年来持续在微博上分享她和已故姐妹陈晓旭的故事,等等戏内外的互文,都给观众带来一种恍惚贯通的错觉。
就像书中人梦境与现实、前世与今生的混沌难分,演员自身的命运和林黛玉的命运形成了某种耦合与互文。
虽然我们都知道,那是悲剧性的偶然。
难为下一“黛”
到底谁“够格”演林黛玉?
实际上,大部分改编和影视化,都很难呈现出原著全部情节构成的立体的林黛玉。尤其是话剧和电影,大都只能选取厚重原著的一些特别情节来加以呈现,比如1977年李翰祥执导的《金玉良缘红楼梦》截取的黛玉葬花、宝玉挨打,《红楼梦之金玉良缘》试图抽取的宝黛之恋,等等。
《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剧照
创作者需要在兼顾原著基础上,在极有限空间里铺开自己的精神气质或审美质地。毕竟,在今天,若真的一板一眼照搬原著,倒也未必能收获口碑。一来,严谨的考据派很难超越前作,二来,即便不说能力,也罕有创作者会真的敢于冒险,用情感与思想体验去还原“满纸荒唐言”。
胡玫版开篇即亮相的“阴谋与爱情”,自然不能概括宝黛之恋,但在影院电影开头前几分钟的新片广告里,它必须让自己和其他电影一样,能够用一句话抓住银幕前的观众,能在观众心中抛下记忆锚点。
演员和选角也一样,从电视时代到网络时代,个性鲜明、有标签可以贴出来宣传,比忠于原著、复杂深邃,要更加重要。
原著里,作者对黛玉与宝钗的判词其实合一,“可叹停机德,堪叹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两人的世相虽然不同,但都“堪怜”和“可叹”,都是封建时代命运悲惨的奇女子。
新片的两个年轻演员显然未能参悟这一层,才会说出宝钗渴望被爱、黛玉离经叛道这样的概括。
原著里,林黛玉进贾府时年仅6岁,去世时也才15岁,除了2017年拍的小戏骨版红楼梦,其余改编,几乎都是将书中人物年龄提高到至少青春时期,让成年演员来饰演他们。
但演员的年龄必然不能太大,至少得从外表接近曹雪芹笔下那种至纯至净的女儿性。陈晓旭演林黛玉时,也不过才19岁。只不过,现如今,整个演艺界,很难再找到一个年仅19却拥有那般沉淀忧郁气质的演员。
陈晓旭饰演的林黛玉
“一黛不如一黛”的唏嘘调侃背后,本质上其实不是林黛玉的人物难度问题,更多是受众与演员市场的问题。
在今天,低龄化和简单化,成为最稳妥、安全,且最容易被记住与复制的人设。年近三十的青年演员在偶像剧里扮嫩、扮纯,相较于复杂和多元,演员们更热衷于争抢“赛道”。年轻女演员挤在“甜妹”赛道,中年男演员也以霸榜“窝囊废”等赛道为荣。
正如郝蕾在访谈节目《十三邀》里说的,“低幼是一种自我娇惯,成年人装无辜,年轻人装不负责。”这不单是审美的维度,也是创作与受众市场的劣币逐良。
观众也好,网友、读者也罢,数据的平台上,大家都愈发热衷于复制概念词。这次被诟病的“雌竞”“父权制”“恋爱脑”等等,何尝不是现代流行网络文化对思维的粗暴简化和入侵。
《红楼梦之金玉良缘》的导演胡玫曾强调,本片在美术服化道都用尽了心思,剧组远赴西藏林芝实地取景,但最后呈现在荧幕上的画面,远处大片粉黛色的桃林雪山,被网友戏称“黛玉葬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剧照
精美不等于准确,正如容貌的精致不等于气质的合适,创作者们并非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在今天,“准确”也许反而是虚的,是不能提供任何创作保障的冒险。相较之下,明星效应、话题提纯,都更能让一个故事、一个人被看见。先被看见,再谈论其他。
说到底,演了林黛玉,不是天大的事,演砸林黛玉,也不是天大的事。在批评声中呼吁观众去买一本原著古籍《红楼梦》来阅读,实在令人啼笑皆非。人们一遍遍复原《红楼梦》,只不过为了创造或体验一种全新的情感与精神价值,而非对着原著,像个臭皮匠一样,一字一字地苛查忠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