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才16岁,被你的雇主性QIN了,你还数兜里的钱?”
寒风吹得木门吱呀作响。
老陈将毛巾往身上一甩,嘴里吆喝着“来喽”,捧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阳春面,穿过冬夜几桌零星的食客,放在客人面前。
老陈这家面馆,在城中已有十来年的历史了,别的不说,这方圆十里,怕是没有谁没尝过老陈的阳春面。
将面放下后,老陈盯了盯外头的的风雪,搓了搓手咕哝着上前将门关上:“今年这个冬天,怕是不好过哦。”
“谁说不是呢?城北那边今日又冻死了几个难民。”
食客喝了一口汤,摇头叹息一声。
“嗐,当今这个年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都是穷人的命。”
“好好活着都是一种奢望。”
“谁说不是呢?”
众人的交谈声被掩埋在面馆外呼啸的风霜刀剑中。
“吱呀。”
面馆大门被推开,穿着破旧棉袄,上面还打着几个补丁的中年男子进屋,搓了搓手,然后转身又将木门关上。
老陈家面馆做的都是熟客生意,又是大冬天的,就算是关着门,也有客人进来吃碗汤面。
“老陈,一碗大的阳春面,我带回去,还是老规矩,明儿个一早给你把碗拿过来。”
他声音透露着一股子疲态,脸上还有些未擦净的灰尘,本就不算高的个子,像是被生活常年压榨,变得单薄而佝偻。
“根生来啦,又是给你家媳妇和小侄女带的吧?弟妹身子好些了吗?”
老陈打量了他一眼,眼中似乎有些怜悯,随即手脚麻利地开始下锅煮面。
根生找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闻言顿了顿,面皮挂在脸上抖了抖:“她啊,还是老样子,青萝在屋子里照顾她呢。”
“这么多年了,就好你家这口阳春面。”
老陈摇了摇头。
“你啊,每天在码头忙到现在,还记得给媳妇带碗汤面,自己倒是不曾吃上一口。”
听闻老陈的话,根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笑容在他干巴巴的脸上却是转瞬即逝。
“我在码头吃过了。”
老陈看他瘦削的身材,想说些啥,最终也没说。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只是多下了些面条,端了两碗放在根生面前。
“老陈,我吃过了,一碗就可以了。”
根生皱了皱眉,急忙推脱。
“吃吧,这天寒地冻的,吃碗热乎的,回家上炕也暖和,这碗就算哥哥请你的。”
老陈呵呵一笑,摆手道。
“这真不用。”
根生还想拒绝。
老陈突然拉下脸:“赶紧吃,等等面坨了味道不好,传出去还以为我老陈家的面不好吃。”
根生所有动作突然停下,身子却有些颤抖。
“哎,我吃。”
他坐下,大口大口地吃着面。
老陈这才转身收拾着锅具。
根生以极快的速度吃了面,起身时喊道:“老陈我走了,钱放在桌上了。”
随后端着那碗给媳妇闺女带的面条,小心翼翼生怕撒了汤,推门走了。
老陈应了一声,将灶台收拾了一番,手在毛巾上抹了两下,才不慌不忙地去拿面钱。
桌上放着七文钱。
老陈家的面条,小碗的三文,大碗的四文。
“这家伙,怎么这么轴呢?”
老陈脚一跺,忙追上前推开门,屋外寒风暴雪,哪还看得到根生的影子。
“老陈别追了,根生这人实诚,从她媳妇病了以来,就照顾闺女,还给媳妇看病,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这么多年过去,你看他占过谁的便宜?”
有别的食客劝道。
“话是这么说,可是这心里,还是不得劲,根生啊,这辈子也真是命苦。”
老陈颓然地关上门。
“穷人谁不命苦?”
有人嗤笑了一声。
“哎客官你可能是不知道他家的情况,根生媳妇早些年就得了怪病,四肢萎缩瘫在床上,时不时的还头疼脑热,根生啊是求遍了城中医馆,散尽了屋里压箱底的存银,还欠了一屁股债,也没将媳妇治好。”
老陈咂吧了一下嘴,又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根生家里有个闺女名唤青萝,一生出来就是个跛脚的丫头,今年刚十五岁,城里那些大户人家挑丫鬟也不会要一个手脚不便的人,一家人挤在漏风的破房子里,邻居大伙儿的也不跟他家来往,都认为他家不详咧。”
说完,又唏嘘了一阵。
“那这么说,这丫头以后找婆家怕是难了。”
“谁说不是呢?”
大伙儿说着说着,就谁也没了声响。
兵荒马乱的年代,谁又对谁能投入几分钟的怜悯呢?不过茶余饭后,提到了,说两嘴,再唏嘘一阵,就完了。
那碗被寒风吹得快要失去最后一点热气的阳春面,在即将冰凉之前被根生护在怀里带进了那间窄小破旧的屋子。
“爹你回来了?”
青萝摸黑将煤油灯点上,杵着拐杖迎上来。
家里穷,在根生回家之前,娘俩很少点灯,青萝娘的床前放着一个火盆,里面柴即将烧尽,留下漆黑的木炭,冒出零星的火星子。
“丫头,咋又不点灯?”
根生将面放桌上,责怪了一句。
“也不干啥,就不浪费煤油了,爹,我给你烧了热水,你泡泡脚就睡觉吧。”
青萝吐了吐舌头。
“你娘睡下了?”根生看着闺女懂事的眉眼,心里只觉得亏欠了闺女太多。
“嗯,下午吃了药就睡下了。”
“那就不喊她了,快把面吃掉,等会凉了,你们娘俩最喜欢的陈伯伯家的阳春面。”
根生拉住了青萝的手臂,叹了口气。
“我自己做了饭吃,这会还不饿呢。”
青萝摇头。
“吃吧,明儿爹再给你娘带。”根生拍了拍青萝的头。
青萝眨了眨眼睛,将拐杖放下,才坐到了桌边,小口小口抿着细面。
根生自己打了水泡脚,脚放在木盆里的时候,不由得发出了一阵满足的喟叹,一天之中,仿佛只有此刻是舒坦的。
床上,是躺着熟睡的发妻,她四肢瘦小萎缩,手臂看起来还没有青萝的粗,整张脸因为长期的病痛折磨,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苍白,即使睡着了也是蹙着眉头,眼窝深陷,发丝凌乱干枯。
身旁,是自己唯一的血脉,先天残疾,自小被人嘲讽看不起,又因为他这个当爹的没本事,家徒四壁,娘俩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更别说将来,除非他能给闺女存上一笔丰厚的嫁妆,否则,这十里八乡怕是难以给闺女寻个好婆家。
然而靠着他在码头上这点微薄的收入,给媳妇看病都难,又怎么存得下嫁妆?
看着闺女身上破旧的棉袄,窗户见缝插针钻进来的风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颤儿。
“早点吃完去被窝里捂着,这天寒地冻的染了风寒可不是小事,改天爹把窗户钉牢实一点。”
根生催促道。
心里盘算着年底能剩下点银钱,给媳妇闺女添置新衣。
青萝点点头。
爷俩收拾好后,青萝将屋子另一端的布帘拉开遮住了自己的床,被子裹得紧紧的。
“爹吹灯了。”根生叮嘱了一句。
一家三口,住一间屋子,外头有一间牛棚,早就没有牛了,如今堆放着一年的柴火,灶头也安置在那里,一家人锅碗瓢盆都放在灶头上。
“爹,我明天想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一份工,娘的病一直不见好转,您一个人赚钱养活我们娘俩也很辛苦。”
青萝睁着自己黑亮的大眼睛,突然说道。
“爹心里有数,你好好照顾你娘就行了。”
根生道。
“我的腿没事的,我去绣房当学徒也可以啊,听人说,包吃住呢,就算出师之前不算工钱,也不用每天张口等着爹爹你来养活啊。”
青萝似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出去赚钱。
事实上她之前已经提过很多次了,然而根生顾念着青萝年龄小,又腿脚不便,怕她被人欺负了去。
这次,根生也还是一口回绝了。
“你还小,爹爹不想你受人欺负,等大些了再说。”
“开年我就十六岁了。”
青萝在黑暗中噘了噘嘴巴,然而根生却不再回话了。
伴随着呼啸的寒风,一夜无话。
青萝起了个大早,给根生烧了碗白粥,煮了两个红薯,接着就给娘亲熬药,数了数,娘亲的药下午就没了,又得去药坊抓。
家里的银钱根生一般都交给青萝保管,自己身上只留个十来文以备不时之需。
那些散碎的银钱被青萝装在一个布袋子里,加起来也只有几百文,每次给娘抓药都得花两百文,却也只是十天的量,加上一家人的琐碎开销,家里总也存不下钱。
根生在码头拼了命的干,一个月下来也只够给她娘抓药。
偶尔有个百来文,还是青萝自己在屋外开辟了一个菜园子,去卖菜攒下来的。
这几个月天寒地冻,也没有新鲜的菜,便没有额外的收入了。
她倒是自己做了一坛子酸菜,但那也是自己一家要吃的。
盘算了这些以后,青萝还是打算要去绣房当学徒,她早就打听好了,没有工钱,但是包吃住,逢年过节也有补贴,总之,不亏就是了。
只要熬过了半年,正式出师后,她就能用自己的手艺堂堂正正的赚钱。
根生走后,青萝也将药熬好了,服侍娘亲喝下后,又喂了一碗白粥。
这才杵着拐杖开始收拾屋子,嘴里还哼着歌。
午时,她捡了几个热乎的馒头包在帕子里,拎着篮子就出门了。
根生正在码头干得热火朝天的,忽然旁边的工友拐了他一下。
“咋来了个小姑娘,看模样还是个瘸子。”
根生心里一惊,忙抬眼看去,那梳着麻花辫的小姑娘,不正是自家闺女?
“爹,我去给娘抓药,顺便给你送几个热乎的馒头来。”
青萝笑靥如花,还没打算将自己已经成了绣房学徒的事情告诉根生。
“根生啊,你这闺女可真是孝顺。”旁边人笑了笑。
根生看了看周围,今儿东家正来码头视察,他生怕青萝被那位给盯上。
说起东家,那是出了名的骄奢淫逸,仗着家里有银钱,局子里还有个小舅子,在此地可没人惹得起。
又花心风流,被他看上的姑娘,都难逃魔爪。
青萝虽腿脚不便,五官也稍显稚嫩,却也能看出娇俏灵动,哪个当爹的会放心自己大闺女在那样一个人眼皮子底下晃?
“赶紧回去。”根生疾步走近,接过馒头就催促道。
看着青萝跛着脚回去的背影,根生正待舒一口气,身旁却突然响起东家的声音。
“啧,早就听说根生家有个小闺女如花似玉,如今一看倒是真是叫人怜惜。”
东家穿着貂毛,肥胖的身子往背后看去,活像是一只熊,眼里却装着着一丝丝深意。
根生笑容勉强,东家倒也没多说什么,叼着雪茄走了。
晚上,却被单独叫了过去,东家往根生手里塞了两个银元。
“听闻你媳妇儿常年卧病在床,这些钱拿去治病吧。”东家明明在笑,根生却打了个寒颤。
急忙将银元推了回去。
“谢谢东家,这钱我不能要。”
“都是我码头的工人,客气什么?再说了,你们家那小丫头,不正是在长身子?”
提起青萝,根生更是心都凉了。
耷拉着脑袋,没吭声,掉头就跑了。
东家手里惦着两个银元,似乎冷笑了一声。
根生回来了也没有说别的,只是再三告诫青萝不要再去码头。
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青萝见根生心情不好,便暂且将绣房的事情压在了心口。
日子暂时安生了下来,东家没有别的动作,根生也松了口气。
青萝在绣房学得认真又快,绣房的绣娘们都很怜惜青萝,时常妹啊妹的叫着。
根生一开始知道是满口的不答应,最后见闺女执意要学这个手艺,也便不说啥了。
转眼,就到了年关。
码头的工人多多少点都分到了些年货。
根生领到的,除了一些瓜果饼干,还有一串金灿灿的手串,一看就价值不菲。
“爹,码头怎么还发手串,这个可不便宜啊,我在绣房见过那些贵人戴的,这一个就得好几个银元。”
青萝拆开纸包,发出一阵惊叹。
她出落的越发水灵,就像是即将在冰天雪地盛开的腊梅,水灵灵,含苞待放。
根生脸色立马就变了。
“闺女,你在家等着,爹出去一趟。”
说罢,顶着大雪就走了。
青萝这一等,就等到了掌灯时候,也不见根生回来。
期间青萝娘亲因为担心醒来了好几次,也被青萝哄睡了,而她自己却辗转到了天明。
天一亮青萝便再也等不了,披上旧袄子就赶往东家,高大的宅子,因为年关将至挂上了红灯笼,白雪落在青瓦上,平白的添了几分寒意。
顾不了许多,青萝上前叩响了门环。
“我要见我爹,我爹在哪儿?”一见守门的,青萝连拐杖都忘了捡起来,急切问道。
守门的扫了青萝一眼,道:“你爹谁啊?”
“根生,码头的工人。”
到此时,青萝虽担心,但尚存几分希冀。
“根生?”那人再次打量了青萝几眼,末了嗤笑一声:“我道是谁,原来就是偷了东家宝贝的那个贼人。”
说完更是大喊:“来人,将这贼人丫头绑进去给东家认错。”
守门的男人眼中闪烁着不可捉摸的味道。
青萝登时慌了,一张小脸变得跟雪一样白,看着几个大汉凑上来更是一下摔在了门前,连连往后退去:“胡说,你们胡说,那不是我爹偷的,你们把他怎么了?”
“是不是,你去给东家慢慢说。”守门的嘿嘿笑着。
青萝浑身被雪浸了个冰凉。
她哪里是几个大汉的对手,手脚并用,依然被几人给连拖带拽带进了高墙之中。
青萝纤细的手指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抓痕,带着点点红梅。
那天少女的哭声,惊走了高墙之上的几只挂着雪的灰喜鹊。
根生被打了个半死,带着一身鞭痕被人半死不活地丢在了警司外面,天寒地冻,身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老陈采买的时候看到,吓得三魂丢了两魂,连忙用牛车将根生托回自家,暖了好一会儿,根生才悠悠醒转。
一双装满风雪的眼里是忽明忽暗的光:“青萝,我的青萝呢。”
“根生兄弟,你说青萝,做哥哥的也不知道啊。”
老陈有些为难。
根生一向老实,怎么会进了警司呢?老陈不敢细想,也不敢问。
将根生载回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他一个开面馆的,可不敢惹祸上身。
根生勉强笑了笑,谢过老陈后,穿着稀烂的棉袄离开了老陈家。
老陈望着根生的背影,一下一下地叹着气。
媳妇见状,锤了老陈一下:“可不敢多管闲事。”
“哎,哎,我晓得。”
老陈回身进屋了。
根生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眼前的情景,他再也支撑不住摔在地上,下巴上磕上了一层薄雪。
“媳妇,媳妇.....”
根生黝黑的脸反而呈现一种灰白的颜色,他连走带爬到了自家门边。
那里,他媳妇半截身子摔在门槛上,一整晚的暴雪让她头上积了厚厚的雪白,整个身子已经僵硬了。
根生抱着媳妇的头,仰天长嚎。
把媳妇抱到床上,根生嘶哑着嗓子:“美凤,你放心,俺一定把青萝找回来,放心,放心啊。”
根生声音越来越低,床上的妇人再也不会有回应了。
伤还没好,根生跌跌撞撞到了东家门口。
他提着一把菜刀,发狠撞向大门,眼神淬了血,菜刀在门上划出深深痕迹:“青萝,爹来接你了。”
大门打开,几个大汉很快控制住了根生,一脚将他踹了重重落在雪地里。
门房很快叫了东家来。
“找你女儿?”东家俯身居高临下:“咱也不是恶人,去,将小丫头给根生兄弟带回去。”
根生伏在地上,满脸的泥土与雪,嘴角有一丝鲜红。
菜刀,已经被夺走。
在看到女儿的刹那,根生两手指甲嵌进了肉里,鲜血染红了雪地,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吼声,咯咯咯的,额头的青筋一根根鼓起。
那个衣衫不整,双目空洞,脸肿得老高,甚至身上都是青紫的如布娃娃一般的姑娘,是他曾经天真烂漫的女儿。
仆人将青萝推到地上,青萝也没有表情。
她似乎只剩了这具破碎不堪的身子。
大门在父女二人面前重重关上,根生嚎哭着将自己的袄子脱下来给青萝穿上,互相搀扶着回了家。
回到家,根生忍着身上心里的痛苦,去打水烧水。
青萝坐在母亲床前,眼珠似转动了一下,一滴泪水落下。
根生听到嘭的一声,心里抖了一下,赶紧跑进屋。
“啊........”
后来,城里多了一个疯乞丐,他疯疯癫癫,破衣烂衫,嘴里说着听不懂的话。
老陈偶尔给他端一碗面去,他嘿嘿笑着,吃一半留一半。
有人问老陈,老陈抹了抹眼睛。
“一个可怜人。”
“媳妇被冻死了,女儿用一根床单吊在了媳妇床前。”
那人怔了怔。
一声叹息随着森冷的寒气,缓缓消逝在雪白的天际。
远处,噼里啪啦火炮的声音响起来,好不热闹。
过年了。
本内容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