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多纳:一个小个子如何成为肮脏上帝,传唱民族英雄史诗
当我们谈论马拉多纳与梅西时,我们很难只谈论他们作为球员这个单纯的身份对于阿根廷的意义,即便你我都明白他们是无可比拟的足球天才,拥有令人目眩的技巧和才华。
但对阿根廷人而言,他们的影响已经远远超出了竞技体育的范畴,马拉多纳与梅西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符号,像一段我们仍然可以见证的幻想史诗,人们口耳相传,歌颂英雄的伟大之处。
“他们被葬在一处,只有雪与腐土认识他们。”
1982年,阿根廷军政府统治摇摇欲坠,独裁的政治局面即将结束。
这似乎是阿根廷的民主政治迎来转折点的时刻,但这也是阿根廷历史上最绝望、最混乱的时刻之一。
自1980年阿根廷经济危机爆发起,人民的生活水平快速下滑,金融体系崩盘,通货膨胀率高达600%以上,薪资水平降低19.2%。
而执政的军政府为了维护政局稳定,实行残酷的独裁统治,国会被关闭,最高法院法官遭到免职,一切持反对意见的抗议者都会遭到绑架、严刑拷打与秘密处决。
如果用一个词形容当时独裁政府所面临的处境,那必定是穷途末路,阿根廷国内反对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而就在民众怨声载道的反抗之下,独裁政府做出了极其疯狂的决定,试图派兵攻占马尔维纳斯群岛(英称福克兰群岛),通过与英国的夺岛之战转移国内水深火热的内部矛盾,利用人们朴素的民族情感以求得继续执政。
马岛战争的影像记录
而在此之前,英阿之间已经就马尔维纳斯群岛谈判15年,但始终并未得到双方都认可的解决方式,马岛领土的争端从阿根廷独立开始就一直盘桓于两国之间。
对于英国而言,马尔维纳斯群岛虽然荒无人烟,但它的地理位置有着极其重要的政治意义。
更重要的是在此时的英国,撒切尔夫人刚刚上台,由于她主张自由经济政策,因此民众对她也多有不满,如果耻辱地失去福克兰群岛,对她的执政及英国逐渐衰微的形象也将是致命打击。
1982年3月19日,阿根廷军队率先登陆群岛中的南乔治亚岛,并在此竖起了国旗。1982年4月2日,加尔铁里下令对马岛发起总攻。
在千里之外的英国,许多人对这场战争持有悲观的看法,认为英国无力夺回这块南美殖民地,只能耻辱出局。但撒切尔夫人敏锐地意识到了这块海外殖民地荒芜背后的意义,仅仅48小时,撒切尔夫人宣布英国发起反攻。
这是二战后规模最大、战况最激烈的现代化海陆空战争。自英国宣布反击开始,阿根廷就陷入了被动的局面,一系列军事行动均已失败告终,尽管他们同样击沉了英军最重要的谢菲尔德号驱逐舰,但终究无力回天。
1982年6月14日,阿根廷签署停战协议,再次失去了对马尔维纳斯群岛的控制权。
马岛战争纪念碑
在这次战争中,阿根廷军队有649人阵亡,1657人负伤,损失了大量的军事装备。这也让加尔铁里为首的军政府彻底失去了对阿根廷国内政局的控制权,阿根廷由此向民主政治转化。
到了今天人们才逐渐认同战争中并没有真正的胜利者,真正陷入无止境痛苦的只有牺牲者与他们的家人。如同博尔赫斯在根据马岛战争所创作的反战诗歌《胡安·洛佩斯与约翰·沃德》中所言:“他们本可以是朋友,但却只有一次面对面。在那几个太过著名的荒岛上,他们各自都是该隐,各自也是亚伯。他们被葬在一处,只有雪与腐土认识他们。”
但在当时的阿根廷,这样的认知却得不到太多认同。即便发动战争的军政府已经下台,阿根廷国内仍然无可避免地陷入对英国的仇视情绪之中,严重的民族主义挟着阿根廷国内的情绪。
拉丁美洲一向是民众主义的主要阵地,但民众主义与民粹主义只有一线之遥,甚至在西语中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表达词汇那就是Populismo,民粹主义的阴云也一样常年笼罩着拉美地区。
以民族主义为基础,缺乏公民文化、崇拜魅力型领袖、易受到政府蛊惑或煽动性宣传、偏爱政治幻想、不尊重制度和体制的民粹主义又开始深切影响着马岛战争后的阿根廷,甚至不仅仅是在政治中,一样体现在阿根廷的第一运动——足球之中。
由英国人发明的足球是如何在阿根廷流行的,我们又能从足球中瞥见多少权力与文化的影响?
马拉多纳:第一运动与第一人
19世纪下半叶,第一条铁路网在阿根廷开始动工建设,大量的英国工人在这时来到阿根廷,他们参与了铁路系统的规划与建设,也就是在这时足球也被他们带到了阿根廷,这种新潮且有趣的运动立刻在阿根廷流行起来,逐渐成为了阿根廷的第一运动。
但值得注意的是,阿根廷人并不崇尚英式足球,而是将这项运动作为一种反抗英国文化的象征。在那些由大量新移民组成球队的足球比赛中,每个人都试图彰显自己的个性,他们用自己的个人表现对战术严格、球员位置固定的英式足球发出嘲笑。
1960年,阿根廷历史上最伟大的足球天才马拉多纳诞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拉努斯,他天赋卓绝,年少成名。
1976年,马拉多纳在阿根廷青年人队迎来了首秀,他的表现征服了所有球迷,媒体称呼他为”无人能竞争的球员”。
在阿根廷青年人队,年仅17岁的马拉多纳就以26粒进球荣膺阿甲联赛的最佳射手,他也是联赛历史上最年轻的最佳射手。效力阿根廷青年人的五年内,他总计参与了166场比赛,打入了116球,三度夺得阿根廷年度最佳射手,随后他转入博卡青年,又跟随球队获得阿甲联赛冠军。
1982年,也就是马岛战争爆发的同年,潘帕斯草原的风终究吹向了欧洲广袤的经济市场。马拉多纳以创足坛转会费记录的12亿比塞塔(约合900万美元)转会西甲豪门巴塞罗那,在经济崩盘的阿根廷,这是一个让人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根据世界银行的统计,1982年的阿根廷人均GDP仅有2927.9美元。
在巴塞罗那的第一年,马拉多纳的开局说不上太顺利,仅仅打进六粒进球后他就因肝炎被迫修养三个月。
82-83赛季,马拉多纳出场20次,打进11粒进球,巴塞罗那仅仅获得第四名,落后西甲冠军毕尔巴鄂竞技六分。但是他在国王杯与联赛杯中两次战胜皇家马德里夺得冠军,他打进的美丽进球甚至引起了皇马球迷的欢呼,他被认为是西班牙足球史上最伟大的明星之一。
时间来到83-84赛季,马拉多纳再次与毕尔巴鄂竞技在诺坎普相遇,但这次比赛中他被西甲屠夫戈耶科切亚产铲断了左脚脚踝,被担架抬下球场,仇恨的种子就此埋下。
1984年的1月8日,马拉多纳经过手术成功复出,虽然这个赛季巴塞罗那仍未夺冠,但他帮助球队连续第二年打入国王杯决赛,而他们将要对阵的对手又是毕尔巴鄂竞技。
1984年5月5日,国王杯的决赛在伯纳乌球场举行,巴塞罗那与毕尔巴鄂竞技这对早有宿怨的敌手展开了激烈的较量,西班牙王室在现场观看了这场比赛。整场比赛屡屡出现冲突,充斥着紧张的氛围。
最终毕尔巴鄂以1-0战胜巴塞罗那,而当比赛结束后,在全场球迷以及西班牙王室的注视下,马拉多纳攻击了对方球员索拉,随后双方展开了大规模的斗殴,成为了西班牙足球史上最严重的丑闻之一。
多名球员因这场斗殴受到重罚,西班牙足协对马拉多纳实施了3个月的禁赛,不允许他参加西班牙的比赛,由于这项处罚,巴塞罗那主席接受了那不勒斯的求购。1984年6月29日,马拉多纳转会那不勒斯。
这一年马拉多纳24岁,拥有无限光明的未来,但这就是在这年,意大利南部地区臭名昭著的黑手党也盯上了他,现金、豪车、名表、妓女以及最可怕的可卡因被纷纷送到了马拉多纳的手中,贫民窟走出的穷小子很难拒绝这种恐怖的诱惑,从1984年起,马拉多纳的一生都将被毒品、滥交所控制。
但即便陷入了毒瘾的阴霾,到达那不勒斯的第一年,马拉多纳仍旧贡献了出色的发挥,他位列射手榜第三,同时他们意识到了球队有资格为冠军而战。
84-85赛季还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发生,在82年世界杯上因为抬腿过高收到红牌罚下后马拉多纳已经两年多未曾入选国家队,而在1985年5月,他得到了教练的征召,再次披起了蓝白条纹衫,而一年后,就将会是1986墨西哥世界杯。
在此时的阿根廷,人们疲于生计,战后并没有出现经济复苏,远在千里之外的马拉多纳或许是他们引以为傲的阿根廷球员,但他终究在为意大利俱乐部效力,即便他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球员又能为困苦的人们带来什么?
85-86赛季,马拉多纳跟随那不勒斯夺得了第三名。他再次贡献了惊人的出色表现,与阿根廷一起出征墨西哥世界杯也是理所应当。
1986年,马岛战争的4年后,属于马拉多纳的英雄史诗正式拉开了序幕。
“马拉多纳是,加尔铁里不是。”
即便是在物质、现实尤为艰难的阿根廷,世界杯依然是最重要的赛事之一,这不再仅仅是某个俱乐部代表某个地区的比赛,而是将体育比赛抬到了民族性的高度,足球是现代的战争在阿根廷体现的淋漓尽致。
面对足球,阿根廷人同样也有截然不同的态度。博尔赫斯说:“足球是英国的一大罪恶,足球在美学上是丑陋的。“博尔赫斯将足球斥为愚蠢,但真正让他厌恶的是球迷文化。
阿根廷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博尔赫斯
这种盲目狂热的支持与拉丁美洲的民粹主义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在世界杯中,足球与民族主义不可避免地联系到一起,国家队催生了国民性的狂热,而别有用心的政治家利用球迷对体育单纯的热爱作为自己的执政工具。
从贝利沦为巴西右翼军政府的宣传工具到纳粹统治对大众体育的狂热支持,博尔赫斯见证着这些历史,对其深感厌恶,但巧合的是他在墨西哥世界杯阿根廷对阵英格兰前六天离世,因此错过了足球史上最狂热的民族性造神。
1986年5月31日,墨西哥世界杯在阿兹特克体育场揭幕,而谁也未曾想到的是这届比赛将成为马拉多纳一个人的独奏。
小组赛中,阿根廷两胜一平以小组头名出线,随后他们他们1/8决赛中以1-0力克另一只南美劲旅乌拉圭闯入四分之一决赛。
当对阵乌拉圭的比赛结束后,整个阿根廷都在翘首以盼他们1/4决赛的对手,因为一旦英格兰战胜巴拉圭,1/4决赛中英阿又将狭路相逢。
649个在马岛战争中消逝的灵魂此刻在燃烧全体阿根廷人的心,复仇,复仇,哪怕是在足球比赛中,阿根廷需要一场大胜。
马拉多纳应运而生,51分钟,面对英格兰队长希尔顿,身材不高马拉多纳竟然打入了一粒头球,英国人难以置信,阿根廷人陷入疯狂,阿兹特克体育场因马拉多纳而掀起狂潮。
第55分钟,马拉多纳再次展示了他犹如神迹一般的技巧,他连续突破六名英格兰球员的防守,用他出色的盘带技巧、突破技术戏耍了英格兰后防。
2-1,这场英阿大战最终定格在这个比分,阿根廷人为了这场比赛欢呼,马拉多纳打入的进球让英格兰颜面尽失。这场比赛的意义如此重大,对阿根廷人而言,马拉多纳做到了他们无法做到的事,而这正是史诗中的英雄所为。
“上帝之手”
尽管第一粒进球在事后回放中证实了手球,但是正如马拉多纳在赛后接受采访时所说的,这是”上帝之手“,人们欣然接受了他这个有些狡猾的解释,在成为英雄的路上,阿克琉斯之踵似乎才应该是传奇的标配。
随后的半决赛中比利时也不是这支阿根廷的对手,马拉多纳再次打入两粒精彩至极的进球,球队挺进决赛。
决赛的对手是由鲁梅尼格率领的西德,同样实力不容小觑的他们与阿根廷贡献了一场进球大战,最终阿根廷以3-2战胜西德,捧回大力神杯。
问鼎世界之巅让整个阿根廷彻底陷入一种群体性的民族狂热,马拉多纳是民族英雄,是一代球王,但最终的形容是,他是阿根廷人心目中的神。
阿根廷文学三杰奥斯瓦尔多·索里亚诺以马拉多纳在世界杯的经历创作了自传体小说《马拉多纳是,加尔铁里不是》,小说中所探讨的不仅仅是足球,而是以这场比赛为借口谈论军政府的野心与失败,人类的激情和沮丧的梦想,民族历史或者世界、政治与战争。
马拉多纳成为了一个活着的神话人物,他的故事代替了英格兰与阿根廷之间的殖民政治问题,而马拉多纳本身狂妄、混乱的性格也异常适合这场造神运动。
人无完人,神就是完美的?在西方的神话叙事里,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之王宙斯也劣迹斑斑,马拉多纳不完美的人性污点或许正是人们将他当作肮脏上帝的理由。
当围绕马拉多纳的争议在1986年只能算作刚刚开始。在他人生随后的几十年,足球相关的荣誉马拉多纳拿到手软,与之相伴的则是无穷无尽的毒品、酒瘾、滥交、私生子丑闻。
在马拉多纳最混乱的时期,由于过量吸毒,他犹如活死人一般浑浑噩噩,他不与女儿亲近,忽视家庭感受,一次又一次的被媒体爆出私生子丑闻。就算退役后他去古巴定居,强制戒除了烈性毒品,但由于药物与酒精依赖,马拉多纳仍然常年呈现着一种疯癫的形象。
但在他的追随者心目中,球王的伟大远超一切,他的丑闻只是他少年成名不够成熟惹下的祸患,如他在公开演讲中所说一样:“我犯了错误,我为此付出代价,但足球不会被玷污。“
在他们看来,马拉多纳内心深处也许还如孩童一般纯洁,况且他常常代表着底层人民带头发声,这又回到了民众主义的范畴,人们崇尚魅力型领袖,为他献上自己的忠诚。
甚至马拉多纳的信徒真的为他开创了一个宗教,马拉多尼亚纳教在阿根廷罗萨里奥市创立,他们有一套自己的教义与宗教仪式,发展信徒,建立教堂,截至2015年,马拉多尼亚纳教在世界范围内有超过50万名信徒。
马拉多尼亚纳教的宗教仪式
在马拉多纳去世后,阿根廷著名的心理学家卡塔尼亚曾经这样谈论他与阿根廷:“上帝是完美的,但马拉多纳并不是,这让他更加人性化。他是来自人间的神,一位人们可以亲近的神,这就是为什么整个社会都在为他哭泣,因为我们正在失去一位与我们同在的上帝。当他对阵英格兰进球时,当他怒骂了侮辱阿根廷国歌的意大利人时,这些时刻才是他成为英雄的时刻,而不是当他作为球员带球突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