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出手,打服了中国 96% 直男导演
岁末交替之际,Sir 并不感到轻松。
就连期待过年的愉悦,也比之前减少了许多。
毕竟,这冬天。
是一直在说 " 再见 " 的冬天。
前些天我们刚刚哀悼完顾嘉煇。
紧接着就听到了导演何平去世的消息。
昨天,又是《少林寺》的于海。
△ 张艺谋工作室曾经连续三条微博都是悼念逝者
时代终会消逝,但,一定会留下些什么。
在 Sir 的脑子里,谈论到那个时代,总会留下一个画面——
黄土、高墙、风沙、大漠。
这是第五代的特征。
也是这部被低估的武侠片的特征——
双旗镇刀客
在豆瓣虽然只有 4 万多人的评价。
却,好于 96% 的武侠片。
在何平的采访中,他提到这样的一件事——
周星驰拍过一部戏,到后来怎么也找不到故事的结尾,于是他把《双旗镇刀客》找出来反复看,找到了灵感,那部电影就是《少林足球》。
虽然《少林足球》看上去,是与具有纯正西北血统的《双旗镇刀客》有着千差万别的故事。
但,在故事的最后,都是看似 " 以卵击石 ",却又因此 " 逃出升天 "。
甚至,在周星驰的《国产凌凌漆》里,也有不少分镜与《双旗镇刀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举个例子——
凌凌漆的这个用 " 气 " 功将刀揣在手里的动作。
在《双旗镇刀客》里,孩哥就已经用过这个绝招了。
当,反派被横砍一刀,直逼要害后。
他先是不屑地往前走了几步,才跪倒在地,死了。
《双旗镇刀客》也是用这样的方式,去展现反派面前对手时的轻蔑,但也用这样的方式,营造出了决斗后的悬念。
可以说,在某些程度上这一部电影,也影响了如徐克、周星驰这样的导演。
为什么影响这么大?
或许是他很自觉地开创了一条全新的武侠片之路。
只可惜。
这条路,没人能跟得上。
01
异类
可以这么说,《双旗镇刀客》是部前无古人的武侠片。
那个年代的武侠片是什么样子的?
香港,徐克开创出一条新武侠的道路,古风飘逸,剪辑凌厉,《倩女幽魂》《笑傲江湖》,尤以一部《黄飞鸿》,奠定了他的宗师地位。
内地,伴随着张彻等人的北上,国内武侠呈现出一派 70 年代邵氏般的硬桥硬马套招气象,张鑫炎拍过一部《黄河大侠》,大概是那个年代国产武侠的巅峰了。
总之就是动作为王,谁能打出漂亮的动作,谁就能赢得观众。
但《双旗镇刀客》偏偏是个异类。
在眼花缭乱的各式门派、各种花样功夫面前,《双旗镇刀客》里却用几段 1 分钟左右的武打镜头,就营造出了 "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 的气韵。
在你还没看清楚的情况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打完了。
特别是这场一刀仙杀人的戏。
3 秒钟,快速剪辑了 8 个镜头,你看不清,只能感受到那种力道。
而其中最短的镜头,仅有 1/8 秒。
这样比古龙还要凌厉的风格,着实打开了国产武侠片里 " 大道至简 " 的一条新方向。
不仅如此。
国人提到武侠,总是诉诸于无数浪漫的想象。
所谓 " 成人童话 "。
于是在武侠片里,这样的浪漫总是会加以视觉化的环境配合,青山绿水,江南人家,当年邵氏影棚搭建出无数侠士隐居的 " 世外桃源 " 之地。
直至后来,张艺谋初试武侠大片还是抱有这样的心态,《英雄》里不仅有碧水蓝天,还是枫叶如血,到了《十面埋伏》,直接致敬出一长段的竹林戏来。
△ 上图《英雄》剧照;下图《十面埋伏》剧照
但《双旗镇刀客》呢?
可能这是影史上第一部完全以荒漠为背景的武侠片。
不要那些浪漫化的想象。
怎么野怎么来。
这样的尝试后来徐克在《新龙门客栈》里也有做过,不过不同的是,为追求更大的观众群,《新龙门客栈》减弱了蛮荒的质感。
△ 上图《新龙门客栈》剧照;下图《双旗镇刀客》剧照
但有意思的是,正因为荒漠这样的一个场景,许多媒体在评价《双旗镇刀客》时,都以 " 中国第一部西部片 " 作为噱头。
包括阿城。
他在《中国电影的世俗性格》里也说到这样的风格,在莱昂内和日本剑侠片中常见。
但真的如此吗?
根据导演何平的看法来说——
它不是一部西部片,中国也没有西部片。
这都是评论界在拿外国的电影理论生搬硬套。从《双旗镇刀客》到《天地英雄》我的四部电影都选择在西部拍,一是因为我要远离城市,二是希望发生故事的地方荒蛮一点,不要太有秩序,否则我的想象空间就要被阻断。
据说。
《双旗镇刀客》为了能找到剧本里的 " 双旗镇 ",创造出荒蛮之地的感觉。
何平与编剧杨争光在河西走廊走了约一万里路,还查阅不少古籍,终于在张掖市高台县骆驼城的一片完整的古城遗址里找到了心目中的 " 双旗镇 "。
电影本来预算 120 万,但,为了在古城里搭建街道、民居,让这部电影的总预算超支了 20 万。
但从呈现的效果来看。
超支得很值。
随便一个镜头,都宛如国画里的大写意。
黄土夯实的围墙,看不见边际线的荒原,一抹难以忘记的红色。
横竖几笔,就勾勒出了西北边塞封风光。
这也使得张掖的骆驼城,很多年后成为了一处观光胜地。
但是。
要说《双旗镇刀客》的异类。
最不能不提的其实是故事。
这是一个极其简单,却又极其出乎意料的故事。
一般的武侠片主角是什么样的人?
或者如《书剑恩仇录》般心怀天下的侠客。
或者如《绝代双骄》般游戏天下的奇才。
实在不济,也得安排一些血海深仇,江湖奇遇什么的。
但《双旗镇刀客》与这些毫无关系。
它的主角是个小男孩。
穿得破烂,留着辫子,毫无成年男子的样子跟体格。
这样的主角,可能在整个武侠电影史上,也没有第二个。
这个叫 " 孩哥 " 的小男孩来到双旗镇也没有别的目的,只是迎娶结过娃娃亲的媳妇儿," 好妹 "。
这和武侠有什么关系呢?
原来是后来有人调戏好妹,孩哥挺身救人,一出手便露出了庐山真面目,解决了调戏者。
后来的故事就很容易猜了。
死者是一刀仙的弟弟,而一刀仙,作为刀客声名远播,他赶来复仇。
于是。
出现了电影最后,一段可以载入影史的场景:
孩哥坐在双旗镇的旗杆下,等着一刀仙向自己步步逼近 ......
他望着一刀仙的刀,捅进了自己老丈人的肚子。
还一刀抹了铁匠的脖子。
最后,劈了醉鬼的脑袋。
终于,来到了孩哥的面前。
一阵狂风大作,卷起了厚厚的沙尘,谁也看不清这两位刀客你来我往的招数。
风停之后。
孩哥脑袋血流如注。
一刀仙接下自己的头巾,带着赞许的微笑。
转身走了几步后,鲜血如注,死在了双旗镇。
故事到这,也就结束了,干净,简洁。
一如许多的武侠小说的结尾那般,少年英雄策马而去,只留给世人一个背影。
故事的风骨颇具中国式故事的起承转合。
但。
它的中国味儿不单单是在这片潦草、荒芜的黄土地上。
而是在镜头里,每一个镜头恰到好处、入木三分地又将其每个人物的细节勾勒地如此清晰。
一副中国土地上的众生相,都浓缩在了双旗镇中。
02
三眼与三刀
进入新世纪的时候,《亚洲周刊》曾经联合两岸三地的影人评选过一次 20 世纪的中文电影百强,《双旗镇刀客》上榜。
且是内地唯一一部上榜的武侠片。
足见这部 " 异类 " 在中国影史上的地位。
以至于后来何平拍了两部投资更大,明星云集的同题材作品《日光峡谷》和《天地英雄》,也没有达到《双旗镇刀客》的成就。
为什么?
因为它看似简单,实则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该放的地方,整部电影的叙事极其精炼,真正做到了 " 大道至简 "。
比如说台词。
和现在动辄大段对白,生怕观众不明白的电影相比。
《双旗镇刀客》91 分钟的长度,仅有 400 多句台词,而其中大部分的台词都只有几个字。
简单明了。
台词不多,便在 " 演 " 上下功夫。
比如眼神戏。
孙海英的一刀仙,只有三次出场,但,他让人闻风丧胆的魄力,也就在这三场戏 " 眼神戏 " 里。
第一场,他与找了自己七年的刀客相遇在双旗镇。
两人二话不说,提刀要战。
但也就在几秒之间,刀客就成了刀下鬼魂。
在斩杀了对方后,他并不着急将刀收入刀鞘,眼神呆呆地望着前方。
他一动不动,在等。
等对方的生命走到最后一步,等他最后刀下的那一秒,满足自己杀戮的欲望。
第二幕,是他得知自己的弟弟被杀后。
从床上猛地坐起,怔怔地望着前方。
双眼闪烁泪花,接着,放声大笑再流出眼泪。
何平也聊过这一场戏," 作为一刀仙的重头戏,他要求演员起身先放声大笑,笑得苦涩,随后渐渐转为咽声,最后流出冰冷的眼泪。"
为了让眼泪显得更明显,他还要求化妆师用黑色油彩将孙海英的脸抹黑,更能反差出泪水流出时的苍白与冰冷。
一刀仙为何要笑。
与自己势均力敌的人,终于来了。
为何要哭。
弟弟之死,大仇不得不报。
就这一段,将一个冰冷的人物抹上了一丝颜色,他不是一个杀人机器,而是一个好哥哥。
第三幕,一刀仙被孩哥杀了。
当他佯装若无其事想要离开时,他满是鲜血的脸转了过来,特写给了这双眼睛一个镜头。
是宁静,是敬佩,是对死亡的接受。
这几个眼神,勾勒出一个刀客的一生。
狂妄、痛苦、平静。
也许,在他的眼里,从孩哥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与一刀仙眼神相对应的。
是孩哥的 " 三刀 "。
第一回,老丈人看不上孩哥。让他留在饭馆里帮厨,搬来了一扇马肉让他劈开。
孩哥闭眼运气,用手指一勾,刀就飞到了手里。
再手起刀落。
一刀就把肉给劈开了。
这一幕正好被路过的好妹看见了,从此改变了孩哥在好妹、丈人心里的地位。
他赢得了尊重。
第二刀,砍死了欺辱好妹的二爷。
为了让好妹有个照料,也让他们赶紧活命。
老丈人终于认下了这门亲事,让孩哥娶了好妹,带她离开。
这一刀,他赢下了信任。
最后一刀,他杀一刀仙,一刀仙在死前只留下了一句话:你跟谁学的刀法。
他赢得的是江湖地位吗?
不然。
仔细看这一幕。
在一刀仙走向孩哥的这条路上,有三个人的尸体。
先是孩哥的丈人,最初的庇护者;
接着,是铁匠,他是镇上唯一的良心;
最后,是酒鬼,他将壶里的酒倒在孩哥的头上,喊着 " 流沙搅风 " 的招式,就冲向了一刀仙,他给了孩哥勇气。
这三具尸体象征着庇护所的消失,良心无意义的牺牲,最后,勇气的传递。
让孩哥一步步从孩子,走向了成长之路。
电影几乎用了一种工整、对仗的方式,将故事里的两位大侠形成一种对立的形象,并且,用这种方式展露他们内心的变化。
实属巧妙。
不得不说,现在华语电影里,这样精炼、准确、有技巧地讲故事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人们越来越追求宏大、追求复杂、追求仔仔细细清楚明白。
一种传统正在消逝。
而这,或许也是近年越来越难出佳作的原因之一。
03
江湖
但对 Sir 来说,《双旗镇刀客》最重要的是,是武侠精神。
以及对江湖的刻画。
这才是它让人看完许久也念念不忘的真正原因。
侠是怎么产生的?
司马迁说 " 救人于厄 ",韩非子说 " 以武犯禁 "。
春秋战国期间天下大乱,战争连连,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他,天子式微,周礼失序,民不聊生。
" 上不能养民,而游侠养之 "。于是有人看不下去了,一些有那么一点家底也有那么一点能力的人 " 赈穷周急 "、" 赴士之困 ",即便面对上层阶级也是该出手时就出手,逐渐形成了一个个 " 武士 " 集团,也就是我们后世成为的 " 侠 "。
你看,两个前提。
一个是社会失序。
一个是个人的勇气。
两者缺一不可。
唯一不同的是,两者之外,《双旗镇刀客》把侠从 " 士 " 转移到 " 民 " 上来了。
武侠的世界里大多是失序的。
拿前面提到的两部电影来说,《黄飞鸿》是什么样的年代?清末,外有入侵,内有争斗,世界大乱。
而《新龙门客栈》呢?明末,阉党把持朝政,忠良被杀," 好人有好报 " 的世俗逻辑彻底被摧毁。
而《双旗镇刀客》,更是把江湖的失序拍到了极致。
双旗镇是个什么地方?
孩哥寄宿的那家饭店,有一场吃饭的戏,可以见到所有人都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喝多了,把好妹一把抓到桌子上就准备强奸,妥妥的蛮荒之地。
在这个地方,没有官府,只有收保护费的强盗,没有秩序,只有四处而来的寻仇,人们要想活着,只能两耳一捂两眼一闭,什么也不能管。
如果法海来到这个地方,恐怕也要叹上一声:人呐。
而侠客呢?
在孩哥进入这个 " 无序 " 的小镇前,就遇到了一个叫沙里飞的大侠,当初要了孩哥娶媳妇儿的半袋子钱后,放下一句话 " 有难就来找我 ",就走了。
孩哥真遇难,想找沙里飞帮忙除掉一刀仙时,约好时间地点,人却没影了。
他被大侠骗了。
正义早已缺席。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普通民众也早学会了一套活下去的丛林法则。
不多说话,甚至不说真话——
孩哥来到双旗镇,要找的老丈人是个瘸子。
但是修马掌的师傅头都不抬的回答:
没有,镇上没有这号人。
无视底层,甚至是歧视——
孩哥来到饭馆门口,准备在这吃饭。
好妹打开门缝上下一番打量,就断定是个叫花子。
让他去别处要饭。
没地可去的孩哥也只能在这饭馆门口躺了一宿。
到了后来。
为了救好妹孩哥杀了强盗,明明是为民除害,但镇上的人是什么反应呢?
他们不是关心他的安全。
而是时时刻刻到他家门口盯梢,生怕他跑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害怕这祸事会平摊到双旗镇每家每户头上。
既然无力对抗坏人。
那不如把出头的好人交到坏人手里。
以保自己安全。
这江湖,太真实。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项上人头自保,每个人也会为活下去而牺牲别人。
就像后来《鬼子来了》里的那个情节,因为长久的害怕,村民把俘虏交给了日本人。
但真的能保自己的安全吗?
迎接他们的,不仅是一场联欢会。
还有一场大屠杀。
在这样的情况下孩哥怎么办?
或者说他的勇气从何而来?
他怕死,束手无措。
他年少,甚至还不了解自己几斤几两。
只有一个事儿。
是他无序中的有序。
他爹临死前,叮嘱他,屁股上有痣的才是你的媳妇。
所以,他几次三番地提起——
也不管害羞与否,他就算偷看好妹洗澡,也想知道她的屁股上是否有痣。
就连,要与一刀仙决斗的前一天,已经跟好妹结婚的孩哥,还是再三确定。
这颗痣,就是他心里简单的 " 秩序 "。
是勇气的来源。
有痣的,才是之前许诺下的,是我的,我才要。
而这颗痣,也可以看作是在这无序江湖下的一种某种微不足道的信念感。甚至,是孩哥内心所坚守的 " 江湖道义 "。
这部电影很简单。
简单到用一颗痣,就能明白什么才是江湖。
它也可以很复杂。
也是一颗痣,搅浑了这个叫双旗镇的小江湖。
这的确是导演与编剧的智慧所在。
也是这部电影颇具中国 " 留白 " 之韵味的特点了。
在当谈起这部电影时,何平很谦虚说道,《双旗镇刀客》优点是完整。
我觉得它不是一个很大的东西,用我现在的观点看,只是个小品。它的优点是完整。这也许是《双旗镇刀客》比较有生命力的原因。
孙海英在何平逝世后,与媒体聊起与何平拍摄这部电影时的日子,只有一个目的," 最高点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达到,但我们一定要把它做到,这就是我们的共识 "。
这种在创作上,看似几乎偏执的想法,何尝不也是何平脑海里的 " 一颗痣 " 呢。
就像在现实中,有人称他是 " 影界侠客 "。
专管看不惯的事儿。
在他的江湖里,对于中国电影的希冀和创造力,是这位大侠内心永远沸腾的热血。
是他,在中国电影走向谷底时,与韩三平一起策划、监制了《甲方乙方》《大腕》《不见不散》等一系列的 " 贺岁片 ",打开了中国电影市场年年春节档的大门。
是他,引入了好莱坞的电影体系,将发行权带入电影制作,在国际上发行了张艺谋的《一个也不能少》《我的父亲母亲》。
是他,在最后的几条微博里,都还在为《隐入烟尘》呼吁排片。
还是他,望着疫情之下停摆的中国电影。
叹出一句——
拿出真金白银救制作,救内容生产才是正道。
如今。
侠客又一次,骑上马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希望他这一走。
未来,在他心里的那一抹红,永不褪色。
他心心念念的中国电影。
还可以迎来春暖花开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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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小田不让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