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基层湖北医务人员对新冠疫情的真实见闻和思考

对于全国大多数地方的人来说，新冠肺炎罹难者只是同胞。但是对于湖北人来说，这些罹难者的称谓是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兄弟姐妹、舅舅、姑姑、表兄弟、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堂兄弟、表姐妹、老师、同学、同事等，这些血浓于水的称谓注定了湖北人无法像其他省份的人那样淡定。

全国其他地方的患者，有一大半也是湖北人。各地管这样的患者叫“输入性病例”，但是对我们湖北人来说，这些被其他省份称为“输入性病例”的患者仍然是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兄弟姐妹、舅舅、姑姑、表兄弟、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堂兄弟、表姐妹、老师、同学、同事等。

血浓于水的亲情是无法割舍的。所以疫情让全国人民紧张，但是对湖北人来说，疫情不仅仅只是叫我们紧张，更让我们内心充满伤痛。紧张和伤痛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情感，所以很多人说武汉人的朋友圈令人不忍卒睹。

疫情爆发初期，很多地方的人对湖北人表现出了歧视的态度，一些湖北车牌的车在外流浪，被人到处驱逐。直到现在，各地仍然不希望湖北人返回他们的工作地。在封城之前出省的湖北人也被密切监控，周边的人以异样的眼光看待我们。我们能够理解，毕竟，瘟疫太可怕。人性从根本上来说是自私的，没有人真的不怕死。为了防疫抗疫，大家为了自保而隔离从湖北来的人无可厚非。

所以我们的伤痛，其他省份的人不能切身体会，湖北人只能自己抱团取暖。我们从我们的亲友圈里看到了太多主流媒体根本不予报道的悲惨的视频和图片，我们也最了解新冠肺炎疫情的真实情况。主流媒体的那些“正能量”的文章令我们内心很不适，因为这些信息中有很多与真实情况严重不符。

我们的心情，其他地方的人是无法理解的。仅仅因为我们的身份证头两位数是42，我们走到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会被密切关注，人们有意无意的避开或驱逐我们。

病毒性肺炎的致死率的确很低，不过那是在理想状态下——在病人数量少，医护人员充足，医疗系统能够正常运转的情况下。当这样的理想状态不存在的时候，病毒性肺炎的致死率就很高了。新冠肺炎虽然类似于感冒，但是绝对不能被当作感冒对待，因为普通的感冒是无法导致如此之多的患者成为重症患者的，防控是必须的，居民们自觉的配合防控也是必须的。

湖北人很感谢全国各地的同胞驰援湖北，在来自全国各地的医护人员的帮助下，湖北的新冠肺炎的一些重症患者被救治过来了。每救活一个患者，就为一个家庭留下了一份希望。

因为遭遇了这样的灾难，我们湖北人特别希望全国各地都能够控制住疫情的蔓延，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湖北，尤其是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武汉，也不希望再出现另一个黄冈或孝感。当感染者数量飙升的时候，任何一个地方的医疗系统都会崩溃，病死率会急剧升高。

我们对新冠病毒还缺乏了解，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知道它的本来面目，被确诊的患者可能只是冰山一角，出现症状的患者也只占全部感染者的一部分。还有一些患者是不会被确诊的，甚至有部分病毒携带者根本就不可能出现任何症状，这些患者也有传染能力。

一些乐观主义者认为再过一两个月防疫工作就可以结束，不过我对此表示怀疑。现在看起来疫情汹涌，但是却不是最危险的时刻。最危险的时刻可能会出现在4-5月份，在大家防控意识薄弱的时候，部分潜藏在人群中的不发病的感染者作为传染源，或许会引爆另一波疫情。所以今年我希望大家一直把警惕性保持到半年以后，而不是一两个月，更不是一两周。

到目前为止，我自己追踪到了三宗武汉地区在1年前就有传染性的不明病毒性肺炎的病例，这些病例的症状与新冠肺炎的症状极为相似，我还会继续追踪更多的病例。

我虽然无法确定这些病例是否与新冠病毒有关系——因为病毒性肺炎种类实在太多了，但是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或许这个病毒早已出现，也不会那么轻易的从人类这种宿主身上消失，来年是否还会来袭，需要医务工作者们密切关注。医务工作者的良知是穷尽一切可能的设想和发现会威胁到人类这个种群的健康的情况，然后一一把它们堵截住。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很多人也许觉得我在危言耸听，蛊惑人心。甚至我的家人们都不理解。很多医生在这波疫情爆发之前警醒自己的家人，或在现在这个阶段警醒家人，但是他们的家人们都会以为这些学医的人太敏感，太神经质。

我有一些湖北同仁很无奈的告诉我，他们的家人们仍然出去聚集，他们根本拦不住——专业人员的意见从来都不容易被普通大众理解。倘若不是这样，武汉的8个吹哨人也不至于被警察训诫。

我自己有同样的遭遇，当我为这波疫情奔走呼号时，我的家人很多对我投以白眼，他们告诫我要明哲保身，不要当出头鸟，害了自己，也连累家人。他们完全意识不到一旦疫情失控，他们自己也会是受害者。

精致的利己主义思想正在把一个个的中国人训练得老奸巨猾，只要对他们自己有丝毫损伤的事情，他们便不愿意冒任何风险去做。甚至，他们会嘲讽肯冒险去为公共利益奋斗的人爱出风头，不自量力，哗众取宠，用各种尖酸刻薄的词汇把他们污名化。因为倘若不如此，他们会无法面对自己丑陋不堪的一面，毕竟，自私冷漠这样的标签贴在自己身上也是会让人不好受的。

我常常为自己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群体中感到悲愤莫名。我们需要更多的教训和洗礼，才能让自己的灵魂回归正常，才能让社会回归到有真正的美德的时代。

作为一个湖北人，在疫情发生之前，我激烈而又痛苦的呼号，希望能阻止住疫情的大肆蔓延。在疫情不可阻挡的发生之后，我又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参与到守城之战中。有不少的湖北人有共同的愿望，因为湖北对于其他省份的人来说，仅仅只是地图上的一小片区域，但是对我们来说是家园。

我特别感谢我们市卫健委、团委和慈善会能够让我有限度的参与到这次抗疫之战中去，为家乡做一点贡献。如果我没有参与进来，我将会在疫情过后对我自己的评价很低，我会觉得自己是个毫无同情心，毫无责任感的冷漠无情而又自私自利之人，而不是一个以救死扶伤为使命的学医人。

目前我们市——黄冈地区下属的县级市武穴市所做的防控措施可能是湖北省县级城市中最理想的之一，我们市除了维持市民的正常生活的菜市场和超市仍然开门营业之外，其余商铺都不营业。在我们市的超市和菜市场门口，需要购买生活用品的居民们井然有序的排队，每隔1-2米站一个人，商场和超市里人流稀少，极大的减少了因为聚集而导致的疫情大爆发。

与我们市形成鲜明的对比的是湖北省其他的几个地方，如武汉和鄂州这些地方的商超门口还是人挤人，混乱无秩序。我们市是真正的把人民群众的生命健康放在第一位，重视预防胜于重视治疗的典范，所以直到现在，我们这个有着83万人口，有十万左右从武汉返乡的人员的大市，发病率仍然保持在一个较低水平。目前感染者确诊人数为175，疑似病例有几十例，社会防控部门的工作量很大，但是医疗机构所受的压力却很轻。

这是我一直在期待的理想的防控状态，这样的防控水平让我能够放下心来，不必太为自己家乡的亲人们的安危操心。但是我同时也非常的为鄂州和武汉这样的地方忧心，因为这些地区商超门口的人群聚集状态，可能会导致更多的感染者出现。

湖北其他地方失守，我们很难独善其身。湖北失守，全国都难逃厄运。在传染病面前，人类是个共同体，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想法只会害了大家，害了我们每个人自己。

阅读我的文章可能不舒服，因为我的写作不那么积极，我只想阐述事实。我为什么要用这么刺眼的文字去刺激大家？我只是希望大多数人都能够从利己主义中醒过来，主动参与到群防群控的工作中来，从每一个细节去堵截传染病的流行，自觉的把病毒的传染源隔离，把病毒的传播途径切断，这既是为他人，更是为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负责。

在这场战疫中，我们湖北医疗队伍受损严重，因为政府预警太晚，再加上防护设备不足，湖北很多医务工作者被感染了。我接触了几个在工作中被感染的医务工作者，对这些同仁的处境非常同情。

抗疫前线战鼓声声，这些感染了新冠病毒的医务工作者也没有受到任何优待。他们同样因为湖北省一床难求的现状而无法住进医院去，只能自己在家口服药物治疗，好在他们是专业人士，也能在线得到自己的同仁们的帮助，总比一般的社会人员好一些。只是令人悲愤的是，一些有社会背景的人，还是能搞到大家搞不到的病床。

与他们的接触也让我意识到了真实的湖北省目前的严峻形势，这些倒在一线的医务工作者和普通人一样，也缺医少药，他们不但搞不到床位，住不进医院，连治疗的药物也搞不到手，只能是靠自己身体的免疫力硬抗。封城后的前几天，更因为物资缺乏，连营养都无法保证。

当我看到他们冰箱里储存的所剩无几的食物的照片时，我落泪了。当我看到他们拍摄的他们自己缺乏防护设备，而一些本地权贵的家属看病时居然可以穿着医用防护服的照片时，我又落泪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腐败分子们把自私自利演绎到了极致。

这些救死扶伤的天使的心不止一次的受伤，主流媒体正能量的宣传中是不欢迎这些内容的，所以社会大众听不见这样的声音。

但是沉淀了几天后，我接受了这个现实，在这么大的一场瘟疫面前，要想完全没有物资短缺和社会混乱现象是不可能的。我们是渺小的芸芸众生，偶尔的无能为力是在所难免的，选择了学医就意味着我们要有承受这一切的能力。

不过我和我的一些同仁有共同的愿望，我们要真实的活着，我们不想自欺欺人，也不想被人欺。我们希望有人了解到真实的情况，或许当外界知道我们是如何受难和挣扎时，就会有力量来援救我们。

立春的这一天，我的一个在武汉某医院工作的同仁兼老乡的儿子出生了，他因为疑似感染上了新冠肺炎（影像学和血液检查符合新冠肺炎的诊断标准，核酸检测结果一直未知）而自我隔离居住，一直不敢去看一眼自己的老婆和孩子。

前两天他咯血了，我希望他去医院治疗，但是他苦笑着告诉我，每个社区每天只有一个名额，他还算不上重症和危重症患者，住院的名额是排不到他头上来的。我叮嘱他去买点肉类食物补充营养，担心他拮据，我给他转了五百块钱，他不肯收，他只是担心武汉市的一些有肉卖的超市里人头簇拥，他去那里会和别人发生交叉感染。

同样，鄂州的一位被感染的女医生现在也正在居家隔离治疗，她告诉我她出门时自觉的与人保持两米以上的距离，她也担心与别人发生交叉感染。但是因为鄂州感染者多，她被要求隔离期结束后回医院上班。只是她的口罩只剩下几个了，她请求我如果有能力的话，给她弄一些口罩。她不祈求防护服，有合格的口罩起码也可以保护一下她，保护一下她的患者们。

我的几个师弟此刻奋斗在我们县中医院，每天的防护用品只有一个一次性医用口罩。媒体称呼医生们为逆行的白衣天使，但是却忽视了他们是一群裸奔的逆行者，他们中的部分人自己已经是传染源。我感到万分无奈的是，这些基层医院的医生们，根本发不出声音。我很怀疑，这些问题得不到解决，真的能控制住疫情？大众真的可以放松警惕了吗？

我只相信，防微杜渐才能真正的解决传染病问题，再响亮的口号代替不了务实的工作。如果不解决实际的问题，新冠病毒没那么容易离我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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