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劳动党八大报告与新党章的重重矛盾（图）

本文转载自FT中文网，仅代表原出处和原作者观点，仅供参考阅读，不代表本网态度和立场。

2021年1月5日至7日，金正恩分三次在劳动党八大上作七届中央委员会工作的总结报告（以下简称《报告》）。1月9日，八大一致通过决议书《关于修改朝鲜劳动党章程》。朝中社分别于8日和10日公布简要版，梳理后发现多处存在矛盾，或流于形式、或脱离实际、或理念陈旧、或难以自洽。

权力世袭与“人民第一”

八大新修改的党章规定，党永恒的指导思想是“伟大的金日成金正日主义”，“高举金日成金正日主义为革命和建设的永恒旗帜”；党的最高纲领是“全社会金日成金正日主义化”。

这不稀奇。金正日生前已将朝鲜劳动党的指导思想确立为“金日成主义”，新党章只是在旧党章的“金日成”名字后面追加“金正日”。金正日2011年12月17日去世后，金正恩2012年4月6日发表著作《竭诚拥戴伟大的金正日同志为我们党永远的总书记，出色地完成主体革命事业》，已将朝鲜劳动党的指导思想定为“金日成-金正日主义”，宣布党的最高纲领是“全社会的金日成-金正日主义化”。

笔者纳闷的是5年前七大为什么不修改党章，直到八大才操作？待金正恩百年后，他儿子接班，又会将他的名字写入党章、宪法，成为“金日成金正日金正恩主义”，如此沿续，这个“主义”中的名字越拉越长，蔚为壮观，继续成为朝鲜劳动党的指导思想和行动指南。

朝鲜劳动党并非严格意义的马克思主义政党，而是用马克思主义包装、人造神权的专制家族党。具有“白头山血统”的金氏一家世袭最高权力，朝鲜宣传机器鼓足马力反复神化“三金”（金日成-金正日-金正恩），官媒报道中凡是“三金”的名字都加粗体且字号大两号，国内长期灌输“金日成金正日主义”，完全不屑于马克思主义传承，鲜少提及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

此次党章把“人民群众第一主义政治”规定为社会主义基本政治方式，金正恩在闭幕词中也标榜“以民为天”、“一切为人民，一切都依靠人民群众！”。说得比唱得更动听甜蜜。

《报告》虽然提出“集中力量抓好经济发展的中心环节，搞活整个国民经济，奠定改善人民生活的牢固平台”，但朝中社发布的《报告》通稿没有提出量化指标，例如GDP总量和人均GDP、城乡居民收入、人均寿命、新增就业岗位、社会保障等。

直白地说，在朝鲜所谓的“人民群众第一”，完全是金氏三代恩赐，只存在于形式上、名义上的口号，真实的政治有且只有“党的首脑第一”、“白头山血统第一”。

党章很不稳定，完全因人设岗，政治局、中央全会、党代会、最高人民会议完全是最高领袖的“橡皮图章”。金正恩将父亲神化，起初保留其父“永久的总书记”职务，为自己量身打造新职务，2016年七大修改党章，新设劳动党委员长，并将各级党委责任书记、书记、副书记改为委员长、副委员长，书记局改为政务局。

此次八大他接替总书记职务，又将党章改回，各级党委委员长、副委员长改回责任书记、书记和副书记，政务局改回书记局。一个国家的党章、宪法经常因人而改、因人而变，为一个人的姓名、职务、称呼量身定做，只能证明这个执政党仍然不成熟、不自信、不强大，更谈不上依法治党、依法治国。

八大选举中央委员、中央候补委员，根本不用无记名投票，全部举代表证公开表决。没有一个人敢有不同意见，谁敢投弃权票、反对票，都会担忧自己和家人的命运。八届一中全会选举政治局委员、常委、书记局书记也是举手表决，没有无记名投票。

这样热闹的“民主”当然是假民主，这样高调的“一致通过”当然是假通过，看不出真实的民意和党意，更体现不了“人民群众第一”。萨达姆1995年、2002年在伊拉克两次全民公决当选总统，支持率分别为99.96%、100%，美军一攻占巴格达，他的雕像很快被民众推翻。

制度规范与制度缺陷

八大在党内制度化、规范化方面有所突破，例如总书记职务常态化、五年党代会常态化。劳动党建党76年后，党章终于增添五年一次召开党代表大会的条款，举行时间与国家五年计划吻合，党和国家政治生活步入正轨。

党中央检查委员会大幅扩权，由党中央全会选举产生，撤销党中央检阅委员会，它的监督党纪职能与党中央检查委员会合并。八届一中全会不仅研究人事问题，而且重点研讨健全党内纪监体系。

党章新增一个条款，规定政治局常委受党首脑（即总书记）的委托，可以主持政治局会议。假如金正恩身体出问题或出国访问，有利于维持国内政局稳定。

然而，劳动党的制度化、规范化进步很有限，改革的节奏太慢、力度太小，更大的结构性缺陷并未改革，甚至还有倒退。

党章进一步向金正恩集权。新增规定，党中央军事委员会根据讨论问题的性质，不分会议成立比率，只请必要的成员召开会议。这是方便金正恩的快速决策，通知谁出席（有知情权、建议权）由他决定，凌驾于政治局、中央军委、内阁、国务委员会之上。

党章又规定，政治局常委（目前5人）讨论和决定政治、经济、军事上的重大问题。结果必然是更高效地贯彻金正恩的意图和指示。按理说如非紧急的重大问题，应该在更广范围的政治局、中央全会讨论和表决，才能实现党内民主、集思广益。

更大的问题还有党政不分、以党代政、以党干政。党中央机构臃肿庞杂，2020年8月13日，七届中央委员会第16次政治局会议决定在党中央增设专职部门，具体部门名称未公布，同时任命5人为党中央部长，其中一位是被罢免的内阁总理金才龙。由于未罢免部长，这5人所在部门大概率均为新增。

八届一中全会公报披露，任命党中央委员会15个部长，显然有15个部，其中金成男、李斗星、强纯男、金世福、朴正男、崔辉、金勇帅等7个部长不是政治局委员或候补委员，相当于二等部。但党中央部长的实权和地位，仍然明显高于内阁部长。

朝鲜劳动党的党库直通国库，还大搞党营事业，瓜田李下，与民争利、与企争利不可避免。据1月9日八大第五天会议《总结朝鲜劳动党中央检查委员会工作》报告披露，“党财政收入有计划有步骤地增加”，“积蓄了很多预备资金”，“党财政还用于增进人民福利的工作”，例如用于“支持黎明大街、三池渊市、渔郎川发电站、元山葛麻海岸旅游区和平壤综合医院等国家重点项目工程”。

国富民穷不正常，党富民穷更不正常。金氏三代除了国库、党库，还有私库，成立单设直属的部门为家族创收增收，用于自己奢侈消费、犒赏效忠者。

客观唯物与主观唯心

朝鲜宣传机器歌颂金氏三代好用高级形容词、副词，而不擅长准确传神地多用动词、名词。即使在社会主义国家，朝鲜劳动党长期的阿谀奉承、主观唯心主义也是登峰造极。

最高领导人做一个讲话或报告，动辄就拔高为“伟大纲领”。八大《报告》也不例外，朝中社1月9日报道的标题为“引导我们朝鲜式社会主义建设走向新胜利的伟大斗争纲领”，正文又吹捧为“纲领性指针的历史性报告”，将作为“不朽纪念碑永放光芒”。

党内外、国内外都清楚，一个党、一个国家哪有这么多“伟大纲领”，也不需要这么多“伟大纲领”。这类报告最多五年甚至第二年就是废纸一张，几乎没有人再翻阅和记得。

1月13日，朝中社报道八届中央领导机构成员参谒锦绣山太阳宫的通稿，极致歌颂金日成、金正日为“我们党和人民的永恒领袖、卓绝的大圣人”。1月10日，八大发表决议书《关于选举朝鲜劳动党总书记》，颂扬金正恩“具备天才的思想理论睿智、非凡特出的领导实力和崇高品德”，“主体革命的卓越领导者”，“把我们祖国转变成为世界一流军事强国”。

以朝鲜目前实力，二流军事强国都是吹牛。一流军事强国全球公认只有美俄。2020年10月召开的中共十九届五中全会提出2035年远景目标，其中之一是基本实现国防和军队现代化，换而言之，只有到2035年左右，中国才有实力和底气称一流军事强国。

八大召开形式的确有一些新意，就是比历届党代表大会更主动、更大胆的自我批评。1月5日，金正恩在八大致开幕词时坦承五年计划彻底失败，“几乎所有部门在很大程度上没有完成5年战略目标。”

七大制定的五年计划目标几乎不能实现，很正常，包不住。金正恩也没想包，因为理由很充分且不可抗拒，主要有三个：强行拥核导致安理会与美国严厉制裁、百年未遇的疫情导致全面封锁国境、洪涝干旱等重大自然灾害。因受新冠疫情严重冲击，中国也未按计划在2020年底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极可能延迟半年，在中共建党100周年时宣布。

八大多了些自我批评，无需大惊小怪，金正恩和劳动党对辩证法娴熟，只是局部否定整体肯定、短期否定长期肯定而已。1月12日，金正恩在八大致闭幕词时又鼓劲：“比任何时候心里充满着对我们斗争的自信和自豪”，“我国革命将会冲破一切难关，波澜壮阔地前进”。

更关键的是，金正恩并没有下“罪己诏”，党代表、其他党中央领导歌颂金正恩的调门丝毫未降低。金氏三代永远伟大，朝鲜劳动党永远正确，有问题也是基层干部罪该万死，谁有一丁点异议或反抗就是金氏三代、朝鲜劳动党的死敌，全党共诛之，全民共伐之。

理想目标与残酷现实

经济发展与国际制裁有矛盾。《报告》务实地突出旅游业，定位于“向全世界显示日新月异的我国形象的重要工作”，重点是“将金刚山地区转变成为我们朝鲜式现代文化旅游区”。原因不言自明，文化与旅游业不在安理会、美国制裁范围之内，可以增加就业和创汇，尤其吸引中日韩游客。但2021年全球仍在新冠疫情灾难中煎熬，跨国旅游很难有大起色。

经济发展与环保工作有矛盾。《报告》关注了环保工作，局限于脆弱的经济；环保理念落后，还是初级阶段，局限于“全面调查和掌握山林等生态环境情况”、“增建污水净化厂”等任务。尽管过去五年“全国营造100多万公顷山林”，对林业部门的要求不是封山造林、退耕还林，而是“保持原木生产和造林均衡”、“圆满保障国民经济对原木的需求”。

要想富先修路，要发展先发电，这是中国欠发达地区经济发展的两条宝贵经验。朝鲜电力长期紧缺，明显制约工业发展，《报告》把“电力生产定为加快经济建设、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先决条件”，由于安理会制裁严禁煤炭出口，朝鲜转用为火力发电，有助于缓解电力紧张，代价是加剧环境污染，与发达经济体加速压减煤炭发电的大趋势背道而驰。朝鲜目前的严峻经济局势很难优先考虑环保，要求煤炭工业部门今后五年的任务是，“先行勘探和掘进，确保更多采煤场；致力于发展有烟煤工业”等。

城乡差别与首都样板有矛盾。《报告》提出，农村建设的前景目标是，“最终消除工人阶级和农民之间的差别、工业和农业之间的差别、城乡差别。”现状却是三大差别不仅难以缩小，反而形成两个新的特权阶层，即干部阶层、首都市民阶层。党政军机关干部与工农的差别更大，首都作为样板与其他地区差距更大。

朝鲜集中全国资源打造首都，能在首都工作和定居的12.75%国民当然幸运，其他地区的87.25%国民只有更艰苦。《报告》提出，建设部门新的五年计划，“要向平壤市5万户住宅建设投入力量，今年起每年建设１万户住宅，基本上解决首都市民的住房问题。”更差条件、更需支援的广大农村，却没有量化建房指标。

先军经济与民生服务有矛盾。《报告》列举过去五年军事成果，对朝鲜的确是里程碑突破，例如超大型火箭炮、多弹头制导、试制高超音速武器、改造重型潜艇、新的核潜艇已设计；展望今后五年军事计划，更是野心勃勃，例如提高核导武器15000公里射程内的命中率、研发洲际导弹固体燃料发动机、军事侦察卫星等。必然大量挤占捉襟见肘的民生开支，朝鲜强行拥核之后，金正恩几乎没有外敌安全威胁之虞，还固执地穷兵黩武，极为不智。

俄罗斯为了支撑一流军事强国的荣耀和地位，集中有限财力重点发展高精尖武器而非常规武器，已是吃力，缺乏后劲。2020年中国广东一省GDP就能超过俄罗斯全国GDP。朝鲜国力太弱，不断树立和夸大“假想敌”，把经济的有限增长主要投入于多种武器研制、生产和储备，持续搞“先军”政治和经济，必然恶性循环，路越走越窄、甚至走死。《报告》提出新的五年计划期间，“一定要为解决人民吃穿住问题实现重大突破”，难以实现。

据朝鲜财政相高正范1月17日在最高人民会议第四次会议上的2020年国家预算执行情况和2021年国家预算报告，2020年财政总支出的15.9%用于国防建设事业。这个占比与美俄两个全球头号军事强国相当，还是朝鲜主动公开和承认的，是否有秘密军费、耗资多少未知。中国自1987年以来，国防费占同期国家财政总支出一直低于10%，2013年以来一直低于6%。

粗放增长与集约增长有矛盾。粮食就是一个大问题。农业部门新的五年计划任务是，“致力于种子革命、科学种田、低产地增产、寻找新土地和开垦海涂。”如果经济条件允许，海涂不会开垦，而是投钱保护起来，有利于生态平衡，显然朝鲜缺乏理念和实力。

朝鲜长期缺粮，又优先保障军队、首都市民口粮，其他地区尤其农民更缺粮。以往有中国、韩国、美国、国际组织等人道主义援助，还能周转接济。2020年封国抗疫，拒绝一切人道主义援助，加上夏季遇上严重洪灾，粮食更是紧缺，是否又饿死人未知。一个国家的人民长期饭都吃不饱，还有什么资格吹嘘自己与执政党伟大、光荣、正确？

自力更生与国内循环有矛盾。即使中国是全球唯一拥有联合国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还要坚持改革开放和国内国际双循环，不会关起门来搞国内单循环。朝鲜的人才、市场、资本、技术、产能等远远不能与中国比肩。以水泥为例，《报告》提出，建材工业部门新的五年计划基本任务为“攻占800万吨水泥高地”；承诺“国家要向每个市郡每年保障1万吨水泥”；至于提出“扎实做好大量建设符合世界建筑发展趋势的零碳素、零能源建筑所需的建材生产准备”，基本上属于空话了。

不妨以中国甘肃省与朝鲜对比。甘肃人口2019年约2600万在中国排名22，与朝鲜接近；甘肃经济实力在中国31省市区中位于后列，2019年GDP排名27，仅高于海南、宁夏、青海、西藏。但2019年水泥产量甘肃为4409.48万吨、中国高达23.30亿吨，分别是朝鲜新五年计划设立目标的5.5倍、291.3倍。

计划经济与市场活力有矛盾。如以中国建设进程为参照系，朝鲜目前困境、治国思路、综合实力，都相当于中国的1960年代。《报告》宣布劳动党“目前的经济战略是整饬战略、充实战略”，相当于中国三年困难时期大伤元气后，实施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方针。

《报告》避而不谈AI、5G、物联网、大数据、量子信息、生命科学等前沿科技，特别强调冶金工业和化学工业部门是“自立经济的双支柱”、“作为经济发展的关键性环节狠抓”，今后五年的中心任务分别是“大大提高铁钢材产量”、“大幅提高化学产品产量”。也让人想起中国曾经的大炼钢铁，“以钢为纲，全面跃进”。

计划经济的鼻祖和极致是苏联，实践证明苏联计划经济已是死路。中国曾实施的计划经济是粗放的，朝鲜的计划经济更粗放。在战时、疫情紧急状态有生命力，常态下很难持续，伴随着严重的浪费和低效，除了举全国之力供养的特权阶层和样板工程、样板地区受益，绝大部分人民受苦受难。

朝鲜经济困难，官方以往对民间市场经济元素睁只眼、闭只眼，默许百姓从中朝边境贸易甚至走私中，搞活经济、改善供给、自谋出路。《报告》明确提出，“国家经济是自立经济、计划经济”，要求“严明实现国家对经济工作统一指导的纪纲”。甚至对经济和资源控制更严，“在全盘商业服务活动中恢复国家的主导作用、调整管控力”，“发扬餐饮服务的社会主义性质是当前十分重要的问题”。这又是倒退。商业尤其餐饮放开给个体户和民营企业，能顺利促进就业和增收。

朝鲜缺乏全面改革勇气，治国理念僵化，政策自相矛盾，只靠自力更生，没有国际援助，又集中大量资源“先军”倾斜，下一个五年计划能否顺利实现是个疑问。

本文转载自FT中文网，仅代表原出处和原作者观点，仅供参考阅读，不代表本网态度和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