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导演赵婷：奥斯卡获奖电影《无依之地》的幕后故事（视频/图）

昨天，电影《无依之地》（又名游牧人生，Nomadland）的导演兼编剧赵婷（Chloe Zhao）斩获本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大奖，并一举成为首位荣膺最佳导演奖的亚裔女性导演。

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Frances McDormand）饰演的女主角、年过六旬的遗孀费恩收拾好随身物品，离开内华达州，来到亚利桑那州开始新生活——成为了这部影片中最令人振奋的一幕。

她在石英城（Quartzsite）参加一年一度的房车流浪者聚会。

镜头跟随费恩在杂乱并散布着帐篷和房车的聚会营地漫步，她身后的临时社区中，一群主要来自白人背景的年迈的美国人，在经济衰退的影响下不是失去工作就是无家可归。但就在当下，他们开着房车，在宽敞的公路上为自己创造了一种更好的生活。

YOUTUBE赵婷在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后的获奖感言中援引《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

手持摄影机瞄准沙漠，捕捉到高耸的仙人掌以及这位奥斯卡获奖女演员身边的人群——有一组人在打太极拳，一些朋友围在篝火旁，还有人骑着四轮摩托路过。随后，镜头定格在三个坐在躺椅上的男人，以及他们脚边的狗。

房车流浪者聚会并非虚构。最初，在记者杰西卡·布鲁德（Jessica Bruder）2017年出版的纪实作品《无依之地：苟活在21世纪的美国人》（Nomad land: Surviving America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中就有过记载。

而在这部影片中，这些演员都“不是专业演员”，换句话说，他们本色出演了轻度戏剧化处理后的自己。

任用素人演员拍戏并非什么新点子，在意大利电影《偷自行车的人》（1948年）中，饰演男主角的朗培尔拖·马奇奥拉尼（Lamberto Maggiorani）就是一位工人。在激励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发展的众多本色演员中，他只是其中一位。话虽如此，电影业还是很难找到合适的术语来形容这种拍摄手法。

近年来，电影《橘色》（Tangerine）的导演肖恩·贝克（Sean Baker）用了“初演者”一词；克林特·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则将他在电影《15时17分启程巴黎》（15:17 to Paris）中的三位主角称为“现实生活中的英雄”；电影《米拉》（Mila）的导演瓦莱丽·马萨迪安（Valerie Massadian）则将片中的演员称为“真实人物”。

赵婷在之前执导的两部低成本影片中完善了同时起用业余参演者与专业演员的拍摄手法。这两部影片分别是2015年拍摄的《哥哥教我唱的歌》（Songs My Brothers Taught Me）和2017年广受好评的《骑士》（The Rider），后者讲述了牛仔竞技界明星布雷迪·詹德罗（Brady Jandreau）受伤后与命运抗争的故事。两部影片均在南达科他州松树岭的印第安人保留地取景，演员都是当地人。两部电影均以纪实性剧情片的方式刻画拉科塔州青年的生活面貌。

《无依之地》创作第一步

麦克多蒙德在2017年多伦多电影节（2017 Toronto Film Festival ）上观看了《骑士》一片，当时她刚从电影《三块广告牌》（Three Billboards Outside Ebbing, Missouri）的宣传活动中抽身。她对《骑士》的印象非常深刻，于是联系了赵婷，并考虑改编布鲁德的著作。

麦克多蒙德与赵婷这位生于北京的电影人亲手创作了一部场景宏大的剧情片，以布鲁德书中记载的房车漂泊者的生活和美国西部令人回味、几乎是仙境般的景色作为创作基础。

对赵婷来说，麦克多蒙德的提议恰逢其时。

“当时我绝对想在拍摄形式上继续挑战自己，”她对澳大利亚广播公司文艺部（ABC Arts）表示。

“我对《骑士》很满意，对‘如果我和朋友一起做出新的尝试会有什么效果’的做法也很满意。”

拍摄《无依之地》时，赵婷的导演水平越发精湛。这是她首次与专业演员——麦克多蒙德和朋友大卫·斯特拉海恩（David Strathairn））合作，而且深入挖掘出故事情节。

在重塑布鲁德的著作并将其搬上银幕的过程中，赵婷认为剧本需要引入一个主人公，从而支撑起意味深长的剧情。

布鲁德的作品“从其跨越的距离，以及记录美国一代人的生活方式正在消逝的深入程度来说，非常宏大，”赵婷感慨道，“你怎么才能拍出来？”

她说，自己对原著的处理方式“非常贪心”。

“我要拍内华达州的帝国[镇]；要拍亚利桑那州；要在片中加入鲍勃·威尔斯（Bob Wells）、斯万基（Swankie）、琳达·梅（Linda May）这些角色...... 所以，我只能创作出一个虚构角色。费恩一角应运而生。”[译注：赵婷提到的三个角色都是真实存在的人物，由当事人以真名实姓出演。]

虚构与现实相结合

影片中，赵婷仅仅利用费恩一个角色，就向观众展示了横跨美国中西部的景色。费恩在不同的季节内穿越了几个州的边界，同向她一样在亚马逊打包中心和假日营地从事季节性工作的漂泊者相遇、道别。

以房车为家的漂泊者琳达·梅和斯万基三个角色以及他们说的不少台词都直接来自布鲁德的原著。

赵婷说，她花时间去观察他们的生活，聆听他们，并单纯地“建立信任”。

努力的结果是，拥有真实经历的参演者在无形中融入了虚构的情节。

“这就是拍电影的魔力，不是吗？要听许多故事，挑选适合这部电影的那一个，写下来，像任何剧本那样，”她说。

“台词有时与[亲历者]平时的说法不太一样。但与其雇别人来演他们，不如说‘嘿，你愿意说出来这些台词吗？’

“拍戏时，业余参演者有时会一字不差地说出我要的那句台词，尽管他们已经这么说过了。剩下的时间，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说出来。”

导演需要掌握好尺度，有些对白对白需要清楚地依照剧本，有些则可以由演员抛开剧本，即兴抛出一句令人难忘的经典台词。

“那一刻你必须相信自己的直觉，”赵婷说。

“他们有时候会不按[剧本]说台词，非常棒......而且[主演]弗兰能够接得住，并且调整自己的台词，[这很有帮助]。

“剩下的时间，你比其他人更清楚片子的整体构思，所以就要说：“我知道这很好，但不适合这个片子......这时就需要谈起影片的剪辑工作。”

在赵婷的细心指导下，业余参演者的表演甚至让他们自己目瞪口呆。她发现，在摄影机面前，他们可以表达出平时隐藏在心中的那一部分自己。

在《骑士》一片中，虽然业余参演者牛仔布雷迪·詹德罗（片中饰演布雷迪·布莱克伯恩）已经七年没有哭过，但我们看到他泪洒屏幕。拍摄《无依之地》时，赵婷也有类似的体验。在几个场景中，业余参演者敞开心扉，带入了亲身经历中的悲伤、艰苦和苟延残喘。

“是的，而且我发现这通常发生在男性身上。鲍勃·威尔斯从来没有谈过自己的儿子，几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而在篝火旁，有一位先生谈到了自己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他从未在镜头前提起过这件事。即便那天[开拍前]，他们还在纠结，‘我可以这样说吗？’

“我必须向他们解释，尤其对男性业余参演者，为什么他们的讲述充满力量，为什么展露自己脆弱的一面会帮助其他人。我也对布雷迪做过类似的解释。”

同所有改编自真实故事的电影一样，当拍摄对象将自己的形象或触及隐私的生活经历交给导演时，就会出现道德方面的问题。

但赵婷说：“我感觉心安理得。”

“我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必须承认，人们的生活相当艰难。显然，在印第安保留地拍摄到十四五岁大的孩子时，在拍摄内容上，我更保护[孩子的隐私]。

“但是，你知道，鲍勃已经看了整部影片。他很快就会说我在乱拍一通。布雷迪也是如此。我在公映前给他看了影片。”

赵婷以同样的方法处理了麦克多蒙德和斯特拉海恩（Strathairn ，在片中饰演 Dave，一位住在房车中的漂泊者让费恩心生爱慕）的表演。赵婷请两位巨星多加展示自己，而不是饰演片中的角色。

“弗兰”塑造了费恩，这是弗兰西斯在40多岁时梦寐以求的角色——在公路上驱车旅行的另一个自己。不过，她对费恩这个角色提了一些要求：比如，不想让儿子佩德罗（Dedro）牵扯进来，也不想让自己的丈夫、导演乔尔·科恩（Joel Coen）的形象出现在银幕上。

“我认为，对他们来说，这样拍戏时的挑战会比其他演员少，因为你能想象他们俩在现实生活中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都很有奉献精神，非常勇敢，对自己的演技充满信心，”赵婷说。

“没有什么对错之分，这是演员自己的喜好。一些演员不会把自己的一切隐私都让你拍。

“我个人更喜欢那些脆弱到向我敞开心扉的演员，我喜欢用这种方法来塑造角色。”

构建电影世界

开机前，赵婷让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选几件对自己说很重要的个人物品带到房车上。弗兰西斯挑了一把绿色折叠椅还有大学毕业时父亲送给她的毕业礼物——几个盘子。赵婷将这些物品都带入了剧情。

“我的想法是，她要带上这些物品，它们会被毁掉，”赵婷说，“所以，我们要在何时打碎这些盘子？谁来动手？这就是编剧的过程。”

影片中，这些珍贵的盘子是费恩父亲的遗物，被笨手笨脚的戴夫打碎。这起意外扼杀了戴夫与费恩之间酝酿已久的浪漫情愫。

但正如赵婷所说，这种对物体、面孔和地点的敏锐关注，使故事的质地和内容更加丰富，“贯穿着一切准备工作和拍摄。不仅是我，还有我的整个团队。有27双耳朵和眼睛在聆听和观察我们还能在影片中放些什么。”

“有趣的是，我最近又看了一遍《冰风暴》，它令人陶醉的点就在于对世界的构建。它不是平凡的汽车，而是某个具体品牌的汽车，你明白吗？

“我发现我真正喜欢的电影，他们对这些细节的刻画都很具体。越是具体，我就越能认同它，非常惊讶。”

从中西部电影到漫威电影世界

赵婷在拍摄《无依之地》的同时，也在为《永恒族》做准备，这部即将上映的影片将会是她的首部漫威作品。这部影片至今仍处于保密状态，构建出跨越千年的世界。

赵婷自称是个漫威迷，并向漫威推销了电影提案，以杰克·科比（Jack Kirby）在70年代不太知名的漫画作为蓝本。这个鲜为人知的故事讲述了躲在地球上生活了数千年的外星人组成了一支超级英雄团队，与古老的敌人变异族作战。

她的剧情片往往凭借静态的时空和天然的美景而接地气，但这部影片却与之相去甚远。

然而，据报道，赵婷能够将她的擅长的拍摄方式带到这部系列电影中：偶尔在实地拍摄，使用相同的手持摄影机和魔术光，个性化地塑造出她扮演外星人的巨星阵容（包括萨尔玛·海耶克、库梅尔·南贾尼、布莱恩-泰瑞·亨利、理查德·麦登、哈里·斯泰尔斯和安吉丽娜·朱莉）。

“同样，我有一个非常多元的演员阵容，他们每个人的工作方式都不一样。对于那些想释放自己的演员，我不能告诉你具体细节，但从他们的样子，到他们角色的细节，仍然有很大的空间来拼接出[每个演员的]的私下一面。”

“当你喊‘卡’时，你看着对方说，‘刚刚是你自己，对吗？’”赵婷笑着说，“他们会说‘是的，那是现实中的我”。

“当情节非常科幻，但你却和你的演员建立感情时，感觉棒极了。”

《无依之地》已于3月4日在澳大利亚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