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抖外逃：世界破墙而入，先别急着去审判（组图）

今天，TikTok向美国用户推送通知称，将暂时停止提供服务。而早前随着TikTok在美禁令生效期临近，美国年轻人的逆反心理被引爆。从头部网红到普通素人，一群自称是“洋抖难民（TikTok Refugees）”的美国用户正在进行大规模赛博迁徙，把小红书看作心仪的新住所。1月13日起，小红书在美国苹果应用商店跃居榜首，并连续数日保持第一。不仅如此，加拿大、澳洲、英国、新西兰等国家的用户也紧随其后，小红书下载量皆居前列。

在小红书，围绕“TikTok Refugees”的相关笔记多达21万，总浏览量超过2亿。然而，随着“泼天的流量”跟来的，是一系列质疑的声音。白人特权、语言霸权、refugee一词的滥用......让许多小红书用户开始重新审视这番“洋抖难民”来潮。但究竟，我们可以如何看待这次洋抖用户入驻小红书的现象，以及这些审判的合理性？以下是我们的观察。

外国人受欢迎，是白人特权吗？

为什么外国人在小红书这么受欢迎？

首先，“洋抖外逃”是突发性社会事件，事件本身引发的曝光量和社区心智的变化是指数级增长的，无法和日常状态下的关注转化率相比较。

其次，回想这十几年来，中美局势和关系摩擦不断，几度降至冰点，除了政治宣传和外网翻译搬运，真真正正的、具体而鲜活的、民间主动发起的交流几乎为0。即便去旅游，你得面临繁琐的签证、越来越少的航线和高昂的旅费，而且旅游时也很少有机会随机抓住一个路人闲聊。不仅是中国和美国，其他国家也一样，普通民众互相了解彼此的信息主要通过“中间商”，更何况大家也没什么动机对彼此好奇。

换个角度说，前阵子的武康路给韩国人炫豪车，和今天中国网民对外国人产生景观式的好奇，其实是事情的一体两面。世界从来没有听到过中国民间真实的声音，中国人也不太清楚世界上其他人真实的想法和面貌，我们所得到的所有信息都来自中间商和宣传机构，个体的闪光和人性被隐藏在了脸谱化的立场后面，所以情绪总是先于对人最本真的好奇出现。

现在中间商突然没了，好的坏的全部短兵相接。政客们通过隔阂塑造想象共同体，也制造假想敌。但是和一个真正而具体的人对话，“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工作餐”，“你们那里鸡蛋多少钱”，这些话题就是消弭敌视和偏见最朴素的办法。

与此同时，有一些中文博主对外国人得到流量倾斜和过多关注产生了质疑。这些质疑者主要是有长期海外居住经验的华人；有些喊话对象是外国人，言辞还算克制；另一些博主认为“全世界都宠着美国人”，“白人起号太容易了”，言下之意好像在说这是“白人至上”或者“崇洋媚外”，认为来到小红书的外国人是有更多特权的。

这种对比显然会让海外华人有极大落差。比如一位博主控诉，“我们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种族和国籍得到过任何优待——我们一路求学、求职，要克服因为国籍而在程序难上加难的重重挑战；我们持续打破环境对亚裔/华裔/大陆人的诸多刻板印象，用白人十倍的努力获得白人出生就有的选择自由。”这些问题确实是真问题，可是它和小红书网友对外国人的关注并不是同一类话题。

大多数普通中国人的生活经验和海外华人并不一样。要知道，中国只有6亿人坐过飞机，只有不到3亿人出过国。我见过不止一个人在小红书感叹，小时候学的英语第一次实实在在地用在了和外国真人沟通上，或是感叹这是第一次在英语卷子和课本以外，见到外国人实时和自己用英语对话。

想象一下，一个00后或者10后，从2010年以后才开始接触互联网，甚至是在移动互联网app时代才上网，从来没出过国。因为种种原因，TA也从未接触过国外社交软件和搜索引擎，那么这个人很可能这辈子都没见过一个活生生的外国网络用户出现在面前说人话。我们都知道，这些并不是这个人的问题。

大多数中国网友只是因为没见过而好奇，因为不知道怎么相处而在小心翼翼地拿捏分寸，这是一种很正常的心理，且不必上升为是“过度欢迎”。外国人也一样会这样，为什么李子柒的Youtube账号长盛不衰，即便停更多年，一出手就又是爆款，就是因为她满足了外国人对于一个“东方他者”的想象，别处的生活对人类总是更有吸引力的。

也并非所有的外国人都备受青睐。这几天观察下来，能够获得高互动的内容本身就很有吸引力。

有人是风暴追踪员，有人在养濒危的小羊，有人不戴氧气瓶潜水去海底找水源，有人是艺术家、歌手、舞蹈家，有些外国女性从事着矿工、水手这些在国内少有女性从事的工作，有人是职业植物育种人和植物学家，还有女性护林员教人怎么用斧头……退一万步说，谁会拒绝小猫呢？

与其说这是崇洋媚外白人霸权，不如说网友苦于直播带货、plog暗广、家长里短、互相谩骂久矣；苦于旷野赛道的争论、996内卷的压迫、减肥日常和普通女孩搞钱vlog久矣；苦于炫富攀比、地域歧视、份子钱彩礼久矣。与其天天看“三十块给女朋友送什么新年礼物合适”、“男朋友送廉价礼物什么意思”，谁不想看点新鲜的高质量的东西，哪怕大家都知道这只是对于苦闷现实短暂的逃离和喘息。

谈不上“白人至上”，顶多是有点家丑不外扬的“外宽内严”。现在的气氛给人一种千禧年春节的错觉，外向的孩子展示一下才艺，内向点的交流点本地资讯。不管平时家里有多少丑事，无论互相怎么争论谩骂，家里来客人了就收拾干净笑脸相迎。神秘的东方咒语早就解释了一切：“来都来了、都是朋友、都不容易、大过年的”。但外国人也一样：今天看到一个老外提醒中国人“别相信我的同胞，他们没有那么好”。当然，评论里的中国人也很实在：“你是没见过我们小嘴淬了蜜的样子。”

在中文社交媒体说英语，是语言霸权吗？

还有一类愤愤不平是关于语言霸权的：凭什么他们来到一个中国的平台，不讲我们的语言，而是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英语？凭什么默认我们看得懂英语？

其实这首先是个平台问题，如果小红书像Instagram一样有翻译机制，那么这个问题就不是问题了，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问出这个问题的同胞可能有一种大国心态在里面：我们中国也是个大国，你来到我的地盘，怎么不服从我们的规定。但就这几天我的观察来看，大家的交流是将心比心的：

许多外国人了解小红书用户社交“民意”后，优先交上了“小猫税”，毕竟对小猫的喜爱是无国界的；会英文的中国博主贴心地发布了“小红书入门101”视频，告诫他们使用中文社交媒体的底线在哪里；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大家会用翻译器放中英双语的版本在视频里；有些中国网友还考虑到了翻译的准确性，甚至在回复的时候减少使用中文梗，自带翻译腔；或许是为了能与小红书中文用户更好地交流，多邻国也同期涌入了许多尝试学习普通话的用户。

与此同时，世界上不是只有英语这一种语言，问出这个问题的人，考虑过意大利人、法国人还有更多小语种使用者吗？同样的，中国也不是只有汉语这一种语言，汉语母语者在中国是主流，想过其他民族的中国人使用什么语言吗？只让人说中文，和认定所有的外国人都说英语一样是一种傲慢和伪善。

我们对于英语的态度好像总是又卑又亢的。

我们总是关注使用英语时的语法和口音是不是正确地道，短视频总是教你伦敦音应该怎么吞音，总是试图教育观众“这么说英语才地道”（不过这下好了，昨天看到一个英国人在这类视频下面留言“我们从不这么说”）。可是，当真正的老外来了，说了两句英语，我们又觉得侵犯文化主体性。

不过，真正用到一门语言的时候，你会发现即便你说得不那么准确，语法和发音甚至也有问题，但并不影响对方理解。那些教人说英语的短视频出发点仅仅是制造焦虑，而这几天的小红书交流是一场真正的英语教育：使用语言不是做题，没有标准答案。它和锤子扳手一样，是一门工具。

而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特别好的语言使用的例子。

早前，一个外国博主在小红书发文对异国男友依依不舍，伤心欲绝。但是网友发现男友的表情甚至有点开心，为了安慰也为了“劝分”，网友的用词简单明了：You swan he frog. Abandon him. Cry what? Man like taxi, one go, next come.

总有一些普适的价值是超越语言、国界和种族的而能被人轻易共情和理解的。而任何一种语言都可以是世界性的，是可以被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使用和再创造的。

使用“难民”的意象，

是对真问题的忽略吗？

由此，我联想到了一些博主对于使用“refugee”这个词的批判。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滥用，仅仅是社交媒体下架就自称“难民”，过于戏谑和调侃，对于那些因战争或迫害失去家园的难民来说是忽视和淡化，是使用者的特权。

语言本质上是动态的，词汇的含义和使用会随着文化和时代变化而扩展。其实我们都明白，refugee 是一个比喻，tiktok 难民是一种文化现象而非政治声明。就像是我们不会觉得朋友开玩笑说“你今天穿得像个乞丐”，是冒犯了乞丐。而做出批判的人，自己关注过身边的穷人吗？

大家可以稍微放松点，先别着急拿起主义的武器，别着急总结抽象的纲领，先放下成见，感受一下这场没有任何一个个人和机构能够预判和复制的世纪握手：

你会为自闭症孩子的妈妈从小红书学做西红柿炒蛋，孩子吃得很开心而感动，也会为评论里的中国人没有因为西红柿炒蛋到底放不放糖吵架而震惊；你会为在好莱坞工作的美国女孩给中国广西的霉霉粉丝寄送mv里的亮片而动容；你会为比利时网友帮中国网友找到他二十年前在比利时买的巧克力而开心；你会为一个美国人假装是初中英语课本里的Peter给中国人回信而会心一笑……

值得一提的是，来到小红书的美国抖音用户是70万左右（不过是几天前的数据），相比于美国抖音的一亿用户是很小部分。TA们是对美国政府禁止TikTok感到尤其不满，并以转到小红书的行动表示抗争的一部分人，并不代表美国所有人。TA们说：“如果像我这样的 TikTok 难民转移到另一个中国社交媒体平台，那将对美国政府造成沉重打击。”

当然，眼前和天边，都还有很多残酷的现实，战争死亡，种族歧视，贫富差距，性别不公，医疗矛盾……甚至最直接的问题，为什么外国人可以过来，但我们不能过去？为什么都是普通人的生活，有的能体面，有的却没有尊严？

打破国界交流的景象虽然美好，但也是某种小圈层的泡泡。这个泡泡不知会存在多久，但它或许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些盲区，看到了久违的文化交流的生趣。以后可能会有监管和审核，大家也许会再次回到自己的泡泡圈里去。但是此时此刻，先别着急唱衰，因为普通人UGC的生命力是很蓬勃的，而我们也知道，这样的“热闹”或许会转瞬即逝。

不管怎样，在2025年的年初，你坐在家里，世界破墙涌入，我们真的看见了另一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