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边观盏

要论与人最亲近的器物，该是瓷器了吧，只要涉及吃和用，便少不了与它打交道。

一般的日用瓷因为量大，成本低，虽然它有设计，品质也越来越好，但它毕竟缺乏个性。有些制瓷人就不满足，他们希望这最具中国文化特质的器物有更丰富的样貌、更独特的个性和更精细的品质，徐尧林就是这样一位陶瓷设计师。认识徐尧林已经有些年头，他说自己只是个匠人，实际上他有很高的文化涵养，对陶瓷、印石、雕刻、宣纸都有一番研究。后来在媒体上看到他被聘为G20杭州峰会国宴专家委员会中的陶瓷专家，他的团队为G20峰会制作了两场国宴用瓷，以及与贵宾茶叙用的青白釉云海纹饰盖碗作品《西湖茶叙》，这些器具不浮不躁，冲淡含韵，虽由人作，却宛如天开。

这次回杭州探亲，在徐尧林工作室“印庐”看到他新创作的一组瓷盏，在最寻常的器具里，却有着不一样的气度，其形制，其色泽，其品质，都透着一种讲究，常说器物之上，可见匠人之心，此话用在徐尧林身上，甚是贴切。

碗盏是经典器型，它最普通，也是烧造历史最悠久的瓷器之一。正因为人们对它的认识已经定型，要做得好，更考验匠人的功夫，从设计开始的笃定，到材料的选择、细节的处理，都在考验匠人的眼力、手力和心力。

瓷器之美，首先在于形制。一眼看上去面前这只盏端庄规整，端正是器形的首要条件。这个盏的大小，一只手托着刚好，盏壁厚实，拿在手上有一种分量感，盏上空下实，轻弹一下，扣声如磬。盏的高度与口沿直径比例协调，可以稳稳放置。盏口沿的轮廓线丝滑流畅。盏的釉色青白淡雅，光照见影，透着淡淡的乳光。

制作这个盏用的瓷泥，徐尧林已珍藏十年之久，它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废窑址的匣钵里发现的，当年已经炼制好的瓷泥，因年代久远，这些瓷泥早已经固化、硬结。凭着做瓷人敏锐的眼光，徐尧林知道这瓷泥年头久远，实属难得！当时没有把它做成成品，就是因为瓷泥太少，想着做一个就少一个，就舍不得动它，就这样，这点泥料一放就是十年。现在之所以决定做，是徐尧林考虑到再过若干年，能够从踩泥到拉坯、修坯，完全自如掌握古法制瓷的技师会越来越少，而且经过多年在陶瓷界的浸淫，他有自信把自己的设计理念通过一种器型呈现出来，将它“化蛹为蝶”。

手工瓷因为它独特的器型和材质、考究的做工，以及烧制环节对窑温的把握，一旦烧成，便会有一种特殊的美！很多人做手工瓷的目的是尽可能展现个性，表现欲极强，甚至为了突出个性而求“奇”，这样问题就来了，因为这种个性都体现在这个“器”上，没有考虑到“器”和人的关系。“奇形异状”会夺人眼球，但那只是个人的表现，徐尧林希望自己做出来的东西，首先从欣赏的角度去看待这个瓷器，然后，从使用的角度再去看待它。就像这只盏放在手里，显得稳稳当当，好的盏拿在手上的感觉就不一样，它的重心点在手掌心，就有恰到好处的手感把握度。在徐尧林看来，一件器物要有个性，但对使用者来说，它一定是既实用又有美感的一件作品，两者双向奔赴，能用能逸。于是，他会考虑到它在造型、口径、釉的厚薄、聚香效果等方面能更贴近人们的生活习惯、情感投射。比如盖碗的设计，为了不烫手，品饮人的指腹就不能过多接触碗体，这就要经过无数次的尝试，才能确定它的规格与敞口定位。这样品茗时，就能感觉到碗身线条的悦目、起伏的美妙，一种属于瓷器形制特有的韵律美。

任何美，按照宗白华先生来讲，有两种，一种是错彩镂金，一种是初发芙蓉。徐尧林的制瓷艺术，显然是后者，在淡雅中显出他的自信，这也契合了中国人对美的追求：含蓄、内敛、优雅、大方。这一点从徐尧林对釉色的处理上就可见一斑，盏为青白釉，通体一色，他认为原味就足够好，在单色中感受沉静素雅之美。青白色尽显宋韵情致，当时人的审美追求出于一个“简单纯粹”，可谓“匿大美于无形，藏万象于极简”，它已经渗透到各种日常的碗、盘、杯、盏的制作之中。单色的美也是现代人雅致生活的体现。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说，当我们称赞一把椅子或是一幢房子“美”时，其实是在说我们喜欢它们所暗示的生活方式。器物和人的关系是一个映照的关系，瓷器为什么要越做越雅致，因为它放在那里，就是一个参照、一种标准，它就会影响你，使你的行为变得更加从容、恬静！

有人说，若没有器物之美，世界将变得芜杂。大自然馈赠的一堆泥料，通过匠人们的双手，变成一个个泥坯，再经过拉坯、剔坯、上釉、烧窑等工序，经历火之幻化，完成华美的“蝶变”。徐尧林的窑里不断地有新颖而灵动的作品出来，那些餐具、茶具、香炉、笔筒透着淡淡的古朴、典雅、简洁、清幽之气。要说每一件手工瓷，都是作者情感和生命体验的结晶，也不为过，器物之美，终归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