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药神》:神不存在,能救人的,只有人(组图)
公映之前,电影《我不是药神》做了大规模点映——这其实是一种挺直了腰板儿的硬气,电影好不好,观众说话。
最终,观众给出的答案是,电影票房过亿,豆瓣开分9.0,这部没有流量,没有小花,非著名导演的处女作频频登上热搜,口碑爆棚。
很多人流下了眼泪,为这个故事哀痛的同时,不少人也看到了中国电影的某种希望,那种根植于这片土地之上,注视众生的悲辛与坚韧,叩问人性与良知的电影,在消失很久之后,终于又出现了。
文 | 矮木
编辑 | 金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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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20岁,他想活命,他有什么罪?”
从故事层面,《我不是药神》并不复杂,徐峥扮演的落魄中年男人程勇正处于人生窘境之中,父亲重病,离婚的妻子要来争儿子的抚养权,在风光现代的上海滩,他开一家没人光顾的印度神油店。这时候王传君扮演的年轻的慢粒白血病患者吕受益找到了他,让他从印度代购一种特效药,成本500元一盒,国内4万多,“我等着这药救命。”
用中国特色的社会新闻的语境讲述,这是一个性保健品店小老板靠倒卖药品发家致富最终被绳之以法的故事——但现实生活并不是冷冰冰的社会新闻,如开头那句台词,程勇无意中卷入一群等着药救命的病患之中,千千万万的吕受益们因病致贫,因贫买不起药,然后只能睁着空洞的眼睛等死——这不是电影,是当下中国社会同步进行的故事。
《我不是药神》根据真实新闻事件改编,原型陆勇也是一名慢粒白血病患者,被称为“药侠”、“印度抗癌药代购第一人”,对于无数被噩运选中的患者来说,普通人用于调侃的“药不能停”四个字是他们脑袋上的紧箍咒,现实世界里的“格列卫”23500元一盒,平均一粒药200块钱,一盒大概只够吃一个月,每吞下一粒药,其实都是在吞钱。
徐峥与电影主人公程勇原型陆勇。
电影里有段患病老奶奶同警察的对峙深切地道出了这份绝望,“4万一瓶的正规药,我吃了三年,房子吃没了,家人吃垮了,我只想活命……谁家里还没个病人。你就能保证一辈子不生病?”
陆勇有病友们的QQ群,几百人的群,只有他和另一个经商的老板能勉强吃得起,天南海北的人在网络空间诉说着自己的绝望,每过一段时间,这些绝望就消失一些,有些人的头像再也不亮了,人死了。
《我不是药神》依托于现实世界赤裸裸的冷酷,虽然是个喜剧的壳子,但内核却是“哀民生之多艰”的悲凉,人们为这个故事流泪,实际上也是为各自可能承受的命运流泪,的确,在“活不起、病不起、死不起”的现实里,“谁家还没个病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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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原型陆勇对电影的改编并不满意,他不想让外界以为他是为了钱做这件事,电影首映典礼上,徐峥宽慰陆勇说:“这部电影小人物的部分属于我,英雄的部分属于你。”
英雄是怎么产生的,是这部电影试图理清的一个问题。徐峥扮演的程勇的出场狼狈至极,他像众多挣扎在红尘中的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为了谋生狡猾又鸡贼,暴躁、麻木、迟钝,以及某种自欺欺人的自尊,自己的生活已经一团乱麻,对他人的苦难往往也是冷漠的。
不少人在这部电影里看到了《达拉斯买家俱乐部》和《辛德勒的名单》的影子,仔细对照,在电影表达手法上,各自之间的共同之处事实上并不多,但就现实意义而言,却大体有殊途同归的影子,影片的主角们都不是英雄,都绝非一清二白的“好人”,但在故事行进的过程中,这些被生活异化和扭曲的人,最终被激发出纯良的一面,实现自我救赎与忏悔,从而抚慰世间的公义和人心。
所以,当程勇开始被大家唤做救世主时,他可以毫无负担地否决掉,“我不要做什么救世主,我就是挣钱。”
他叫“程勇”,但其实早就被生活抽离掉原本的勇气,得益于徐峥表演中的天然和亲切,现实世界中的程勇比比皆是,事实上,他身上倒映着我们每个人的麻木和自私。在高度逐利的现代社会,一切向钱看很多时候被视作天然正义。但人之所以为人,恰恰取决于他有没有感知痛苦的能力。
电影中有个意味深长的角色,牧师老刘,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华语电影里宗教角色的呈现始终存在束手束脚的困境,《我不是药神》做了大胆的尝试,活都活不下去了,去买药活命,上帝难道不该原谅么?或者是那个西方电影常常存在的诘问,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么当众生承受苦难时,当坏人公然作恶时,上帝究竟在哪儿?
虽然电影以神之名,探讨的却是神明缺位的时刻,人该如何活下去。影片临近结尾,走上救赎之路的程勇再一次踏上印度寻药的旅途,一片烟雾缭绕里,程勇四顾茫然,身边的佛像被众人抬着擦身而过——那是整部电影里最接近神明的时刻,人的愧悔与良知,对他人痛苦的感同身受,面对不平之事不再视而不见,人才接近于神。
《我不是药神》半是调侃半是严肃地讲述了一个非常朴素的道理:上帝和佛祖长什么样儿没人见过,能救人的,只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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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提的还有王传君的表演,许多人记忆中他还是《爱情公寓》中拿着腔调硬拗日式中文的关谷神奇,但其实自《罗曼蒂克消亡史》开始,观众能亲见他一直在和那部深陷抄袭风波的网红电视剧做着某种切割,如果说,《罗曼蒂克消亡史》还是惊鸿一瞥,那么这次的吕受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周身散发着一个好演员的骨气与决心。
为了表现角色,开拍之前,王传君与病人同吃同住,每天跳绳四千次以快速瘦身,开拍之后,又变成了八千次。为了表现最后晚期病人的枯索和疲惫,他两天两夜没睡觉,这才有了那个眼窝深陷、皮肤塌在颧骨上的将死之人。如果徐峥在影片里承担的是希望,是等待被救赎的部分。那王传君的吕受益,就是无尽的挣扎和苦楚,是注定要被吞噬的那部分。
王传君扮演的白血病患者吕受益。
他看着新生的儿子傻乐,攥着一颗橘子对所有人表达善意,他路边吃盒饭都是香甜的,碰到程勇请客,恨不能多吃几屉包子,同样跟名字相反,对这个花花世界而言,他从来不是受益者。这个世界什么好处都没有给他,但从头到尾,他都在用力笑着,用力活着。他那么热爱这个世界,那么想活下去,但是不能。
在吕受益的命运里,我们可以窥见众生的苦难。一个上海长大的模样俊朗的年轻人,要演出其中的留恋和不甘,除了肉体上必须经历的辛苦,这背后还要有一个演员的敏锐和感知力,在当今诡异的娱乐圈,偶像可以制造,人设可以包装,大多数人都争着去当流水线上的塑料玩偶。我们看不到个性与敏感,看到的只是会喘气的千篇一律。
王传君为我们展示了另一种路径,作为第一代“流量剧”小生而被大家熟知的演员,他没有想要利用在他看来或许不义的声名,也没有频频到真人秀和综艺节目里用力让大家记个熟脸,而是选择了远离和沉静,选择本本分分做一名演员。
同样出演《爱情公寓》又同样辞演续集的演员金世佳在微博推荐《我不是药神》时写道,我告诉他(王传君),演员最重要的是要有“羞耻心” ,不能什么戏都拍,什么面都露,什么热度都蹭,我们“演戏”是为了能守护自己真正在乎的人和作为“人”的底线。
套用影迷们的评价,这样的演员不红,才是没有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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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中国电影而言,缺失的恰恰也是一份“羞耻心”,长期以来,市面上尽是什么大IP,什么史诗巨制,什么加长版东北二人转,反正怎么都能挣钱,不如人人皆可参与,全民狂欢。
在这廉价的狂欢里,这个时代的每个人似乎都很快乐,都很知足,都没有烦恼。很长一段时间内,华语电影带给观众的就是这种刻意的麻痹,举国上下奉行着“逃避可耻,但是有用”的逻辑自我催眠。现实世界仿佛成了某种负担,一切严肃和沉重都不合时宜,“吕受益们”的命运仿佛跟所有人都没有关联。
但真的没有关联吗?——“谁家还没有个病人呢?”
《我不是药神》里,药贩子得意又冷血地说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病,穷病。”仿佛穷成了某种罪孽,穷就活该去死。真实和荒诞并没有清晰的边界,今天忙于在美丽新世界狂欢的人,不就是延续着这冷血的逻辑,对现实中的种种视而不见的么?
程勇在法庭上陈述进口药物的高昂价格一般人承受不起。
好的电影,最基本的底线是诚实。诚实地呈现人间的残忍和荒谬,呈现规则的生硬和冷血,也呈现人之为人最起码的善意和同情。
《我不是药神》超高口碑也从侧面印证了诚实的可贵,诚实的电影和知耻的演员最终会被观众所善待。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一直都在说,为什么我们没有《熔炉》、没有《辩护人》一样的电影,等了那么久,久到很多人开始对国产电影近乎绝望的时刻,终于等来了这样一部电影。
对于当下的中国社会,《我不是药神》的社会意义要远大于电影意义。它至少是个起点,它让我们看到了长期以来被忽略的那群人,看到噩运随机的概率之下,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经受的命运,它让我们体味到某种无力和伤心,但这无力和伤心又不至于彻底的绝望,这是为什么这样的电影配得上一切赞美的原因,“能救人的,只有人”,只有这样的电影多了,这个世道,才有可能变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