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被隔离在寺院33天,解封后坦言“想重回寺里”(组图)
2022年4月28日,他跟朋友一道去北京近郊的寺院里帮着安装灯具,穿了一条加绒的裤子,一件干完活儿就准备回家马上脱下来换洗的上衣。
走入那扇山门的时候他对后来发生的事情毫无预知,他不会想到,再走出那座寺院,就要等到33天之后了。
期间他数次问自己:「我到底是——来此作甚」。
2022年5月13日凌晨2点10分到2点16分,他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第一组「在寺院被封控隔离……」的动态,前前后后五张图片。
第一张图是深夜的大殿窗棱里露出橘色的光,黑色的屋檐剪影、一棵参天大树和举头的明月,配文只有五个字:「已是第六天……」下面被点赞顶到第一位的评论里写到:「都说羡慕你,不是你选择了寺庙,是佛选择了你吧」。
由此开始,一段关于在寺庙中隔离的生活,就这样在社交平台「小红书」上像画轴一样徐徐展开
接下来发布的几条也都是照片,有「居于大雄宝殿旁的一间小屋」,有夜里寺院内的夜牡丹和小猫,有「好人」赠他的一块巧克力威化,还有殿前一幅大白板上四个打字:「来此作甚」。
在「来此作甚」的动态下面,有人给他留言:「要么剃度、要么皈依」,他回复了一个「哭嘤嘤」的表情;还有人回:「来此作甚,了却尘缘」,他回:「我要回家……」又是哭嘤嘤。
「来此作甚」,既是诘问,也是反躬自问
记录由此开始。关注他寺院隔离生活的人越来越多,他发布的图文内容也越来越丰富多姿。
5月13日上午他预告道:「接下来要和很多出家人一起做核酸……」。他说「听见核酸广播」,就要「立刻跑来排队」,「否则就不知要排到啥时候了」。那天他还看到一个树的叶子「挺嫩」;「寺院里有不少好看的灯」;还在去大殿「蹓跶」的时候发现一本金黄色的经书,「看起来很高档~」;一窝新出生的小猫是花的,「但猫妈是黑的……」
寺庙中自有一番天地
5月14日寺院吃饺子。他还看了法师视频直播给大家解疑答惑的现场;和寺里的年轻义工一块儿吃了自热米饭当宵夜,但因为白天帮着干了点儿搬运物资的活儿,「累了我个贼死」,然后他就歇着去了。还有一个细节是,人家给的巧克力,他就堆放在枕边,「感到安全又幸福」。但不幸的事情是,他的袜子已经穿了8天了,「每晚好似一坛老醋在面前……」
隔天,他不得不洗了已经穿了20天的裤子和那双仅有的袜子,「目前身上只有一条丝薄的防晒裤,晚上要是不干,就只能在被窝里呆着了。」他还发现洗衣间的墙上贴着各种咒语,「不过没找到洗衣服的咒……」他总结自己拥有的家当里最厉害的东西是电暖器——「早上热露露,白天晾袜子,夜里温牛奶。」午饭之后他又迫不及待记了一笔,「扁豆焖面贼好吃!吃了两碗!」从这一天开始,他主动应承下了在后厨给大家洗碗的活,结果又是,「累残了」。
5月16日,「折腾了一上午」,这一天是出家人「结夏安居」的日子,「上午钟鼓齐鸣」,「迎请了几尊小塔到大殿,据说里面有宝物,具体是啥,不甚明了……」他还记录了前一天晚上法师与他就「起不来床上早课」的问题进行的谈话,法师说:「你看到大殿门口的灰猫没?一到早课时,它就跑过来趴着……这就是之前没好好修行,这辈子得了个猫身,还得继续跑来听课」。
5月17日,为了逃避洗碗,他主动申请要在法师给大家做面包的时候去做摄影师。
5月18日,他发现寺院后身的山顶上有个自动贩卖机,里面有各种饮料,但是门被锁上了。这一天他失眠了,颠来倒去一夜没睡着,第一次吃到了寺院的早饭,终于也算是赶上了一次早课。
5月19日,他的社交平台收到一张手绘的画,线描的芍药和铃兰。提和款分别是:「安居,就是无论发生什么,都能安心地在此居住。5/18 上海方舱」。那天他写:「出生美好,是我们心本具的功能,而这样的心,从来就没有被封控隔离过,一刻都没有」。有人给他评论说:「施主,您要不就留在这寺庙里吧,……」「你的进步显而易见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陆续在寺院后山上碰到过「呆木松果鸡」、「玉面家暴女王孔雀」和家族等级森严的梅花鹿——他拿着珍贵的胡萝卜怎么努力也无法赢得梅花鹿的回应,「大和尚一呼唤,鹿群特乖地就跑来了,跑你手里一通吃……」
用镜头捕捉寺院后山上的动物
他帮着后厨发豆芽,结果被安排的工作就是给漏水的缸里注水,「这是闲的没事要给我测智商么?」
他发现因为封控不能采购,猫粮紧缺,有点担忧。
这只小黑猫跟寺院颇有交情,它的腿受伤,法师会替它仔细料理伤口,它的四个孩子如今也安然生活在寺里
有一天下午法师在讲法,他去洗衣房晾衣服,半天看到一只大鸟飞过来,仔细一看居然是仙鹤。
他还终于搞明白了寺里那些被「剃度」的树原来都是香椿,「问题是……我最讨厌吃香椿了……」
他后来终于得到了法师的同意可以在后厨随便拍照片、走动,因此知道了许多后厨秘密,比如有一天要写今日菜单的时候,大厨忘了「防疫汤」的「疫」字怎么写,他说他来写,结果一提笔,他自己也忘了。
他在天王殿前的「抽奖箱」里抽到过一个「法语球」,其实就是拜佛之后的「盲盒」。他抽到的那张上写着:你越期待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你越恐惧什么就越躲不开什么。读罢他决定,「踏踏实实在寺里找我的乐子」。
「踏踏实实在寺里找我的乐子」
然后几天之后,他就在寺院吃到了这辈子最好吃的一碗凉面。
直到5月27日我们电话采访之时,他依旧不知道还要在寺院里住到什么时候。
以下,是他的讲述。
1.
今儿早上做核酸,我还问了一下儿:「(解封)有戏了吗?」人告诉我「没听见什么」。我心说,嗐,那算了,不问了,就这样。
我叫惟庄,我和另外一位朋友是4月28日来到寺里的,帮着给寺院装灯,当时就接到了周围可能要关闭的通知。我想着,5月4日是文殊菩萨圣诞,怕走了就进不来了,就在车里忍了几宿。好不容易熬过那一天了,又想着,5月8日是佛诞——我想给佛过生日啊。那就再挺一挺吧,没想到就在佛诞的头一天,寺庙所在的这个村子就变成封控状态了,不能进不能出。外头整个村子拿铁丝网都给围起来了,一层一层又一层。
寺里的师父们一看这个情况,让我一直睡车里也不像回事,就开门让我进来住了。
天开寺
我那个朋友说,其实我至少有两次机会可以不经历这一遭的。她说得对。但我当时的想法,说得俗一点:我一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果真是隔离了,我也没什么顾虑、没什么牵绊,所以你让我隔离在寺院,我觉得也没什么问题。
当时唯一就愁一件事:我出门的时候,家窗户还没关呢。
结果等真的被「困」之后,我才发现事情跟我原先想的不一样。大家看我发布的内容好像非常平心静气,那都是瞬间。刚开始被封的时候,我真没少「折腾」。
我给这儿那儿的写信,说我这个情况,委屈啊,问人家「为什么封我?」后来也没个结果。
然后我寻思着「跳墙」出去。
为什么想要「跳墙」?我虽然平素信佛,跟寺院也有交往,但毕竟我一般都是在家里待着的,我的心思还是在家里的床上。
我就去「侦查地形」,都蹓跶到寺院的围墙边上了,发现外边都是水沟,这要跳出去纯属那啥……当时房山区(记者注:惟庄被隔离的寺院为天开寺,位于北京市房山区,天开寺是由几个大小不一的寺院组成的寺院群,就像个小普陀山一样,他被隔离在其中最大的一个寺院。)因为疫情交通都停了,我们家住西城区,我要是「跳墙」出去了,就得走回家。而且那阵子西城区也有疫情了,我想着,我回去了说不定还没有这儿好呢,还没人给我做饭。
你要跑,也得有一个目的地吧,我不能从一个好的地儿,再跑到更不好的地儿去,那不是闲的嘛。于是彻底我就放弃「跳墙」这个念头了。
世上有的是跳不完的「墙」
2.
但我还是感觉犹如困兽。
寺院规矩多,我琢磨还不得要我的命?天天的师父还不得数落「死」我?
我在家的时候每天晚上三、四点钟才睡,中午12点到下午2点左右才起,作息时间整个跟寺院是相反的,人家是早上4点多钟就起床上早课了。封控这么多天,我统共就上过一次早课,那还是因为一夜没睡。这么些天了,早饭的滋味我从来也没尝到过。
吃饭的问题。我在家都是叫外卖,打个比方,比如麦当劳,他不是点够多少钱就免外送费吗?我一下连晚饭都叫好了,剩下时间大部分就吃零食来度过。可寺院吃饭是固定的时间,斋堂过了饭点就锁门,你根本就接触不到食物,也没有零食可吃,这不是很糟糕的事?
所以有一天法师给了我一块巧克力威化,我真的生怕让人家给抢走了。那块威化我吃了好久,当然不能一次吃完了,怎么可能一次吃完?要一口一口的,好好感受。
法师给的巧克力威化
我平时「事儿」非常多,衣服要每天洗。但在寺院没有这个条件。来的时候北京天还挺凉的,我穿的一个加绒的裤子,这两天35度,就等于没法弄了,一天沤一身的汗。袜子最开始都粘脚上了。后来法师慈悲,给了我一双袜子穿,我才有得换。
其实也可以问法师要衣服,这就涉及到我的个性问题了。我真是不喜欢穿寺院的衣服。当然,这几天,我也拗不过了,无奈套上了一件海青——咖啡色的,跟古代汉服一样。是因为有一天师父让人把一套海青摆在了我的面前,「得……」再不穿,好像就是不给师父面子了。
我一点儿都不是一个「佛系」的人。
在寺院里头这段日子,一般就是我出现在哪,哪就比较不太安静。本来安宁的守规矩的寺院,老是因为我的出现变得比较突兀。
比如,今天该上早课我没去,明天大殿要关门了我又非跑过来要诵咒。主动要求跑到斋堂负责给人打饭,到时间了我又到处拍照片去了。有一天我跟师父说:「要不我当天开寺狗仔队的狗头吧。」
我这样天天到处瞎蹓跶,瞎写一些东西,结果还有不少人看,我自己也没想到。
3.
第一篇笔记,是一个夜色中的殿堂,当时就觉得很安宁。
寺院规矩是晚上9点半打报钟,就该上床睡觉了,但事实上,有的人衣服没洗完、有的人寺院有什么事情还没干……反正没有人特意地去限制你必须上床。
我睡不着,就在院子里蹓跶。绕着大殿转几圈,念一念咒。害怕倒不害怕,你跟佛菩萨在一块,没什么可怕的。就是有可能会有一个师父突然出来说:「怎么还不睡觉?」吓我一跳。
月色下盛开的夜牡丹
慢慢安宁下来,确实自己就有变化了。比如前几天每天吃饭,囫囵吞枣的,因为心里想的净是吃饱了怎么逃走。后来发现寺院的饭越来越香了,肯定跟自己的心境有关。
你想啊,寺院的菜都是大家供养的,不是买来的,大厨每天做什么,他怎么就想到把这个菜和那个菜炒到一起,那些眼前一亮和灵机一闪,都是善心善念所成。
最香的一顿就是我专门写过的那碗凉面,那个凉面真的是惊着我了,很好吃。我都没想到可以用黄瓜心来做菜码儿。我当时还想,只用黄瓜心,那黄瓜的其他部分呢?我后来一看,大厨把那黄瓜皮和外层全都给做成腌咸菜了,一点都没浪费,真是非常非常的带劲。
印象深刻的一碗面
在寺院吃饭很有意思。碗筷都在桌上,给你备好了,饭菜有人给你打到碗里,等吃完了以后,你也不需要刷碗(当然你可以申请刷碗),直接把碗往那一放就走人,有人来负责刷。你运气好的话,只管吃,就差有人喂你了。
一旦安定下来以后,封不封控对我来说就没有什么感觉了,我甚至会觉得住在寺院是一个隔绝和保护。
一切就是如常,而且你还会发现很多美好的东西、有意思的东西。那种自己被关在里头的想法全部都消失不见了——也就是能说明,所谓「被关住了」的概念,全是我自己制造的。
你说「自由」,那我们都在地球上,谁也跑不出去,你如果想着:我只能被困在这么一个大土球上,那岂不是一天天的要烦死了?出不去,就让自己开心,自在起来。
核酸嘛,当然是天天做。排大长队,一个个在那晒着。但我后来发现一件事,就是大家会主动让僧人和负责做饭岗位的人优先做核酸。你看,实际你不用去到处嚷嚷说你多么的重要,当大家需要你的时候,你自然就会非常重要了,你该得到的都会得到。
4.
在网上更新隔离笔记火了之后,师父跟我说,让我别忘初心——就是我写这些东西最初是要做什么?我说,我是想给别人去除烦恼,想利益别人。他说那你就要警惕不要掉进自我的名和利的满足里去。我这样的人,很容易就会掉进「沟」里,幸好我蹓跶出来了。
其实在寺院里,也不是老能看见法师,随时去他跟前问问题的,也是靠缘分的。而且就算法师在你身边,就比如说你在树干这头,他在树干那头,你们俩往相反方向走,结果互相就没看见。
远处的法师和眼前的喵师傅
这二十多天里,我有专门问过师父什么问题吗?我想想啊……能问什么呀?问什么时候解封?他也不知道啊。哦,有一次,他讲经的时候,说佛带着很多很多成道的人到一个国家里去应供——就是接受邀请去吃饭。有多少人呢?好几百亿。我就提问:这么多人,国家怎么来接待?那还不得吃穷了?要吃饭得花多长时间?……师父还夸了我一下,说我问得很好,都是很实际的问题。
师父很鼓励我们问实际的问题,不要问那些跟你八杆子打不着的——说英国女王的狗要是得了流感,那菲利普亲王会不会受传染啊?这跟咱有什么关系啊?哎呀,师父说话其实一点都不高深,非常平易近人哒!
当然啦,也不是所有问题,师父都会给你解答。如果不给你解答,那一定是现在不合适,或者说你的状态现在不合适听。你就可以等一等,在合适的时候再去问。
其实我们大多数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这需要你对你的生活有所谓的关照或者反思,才能有问题。其实提问也不容易。
我以前也认识法师,但这一次相处这么久,真是对他有新的认识。你看我发的东西里,有袜子、有气泡水,还有咖啡,都是法师给的。这件事很有意思,这些东西其实都是来寺院的人供养的——我之前也供养过,但当时怎么也没想到,在我最苦最需要它们的时候,法师又都回赠给我了。
生活挺有意思的,你做一件事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它跟后边的事有什么关联,但是它就会这么发生。
5.
「来此做甚」——这四个字,我最开始拍下来的时候没多想,这段日子却老想:是啊,我干什么来了?我到底是要一天到晚把自己烧得火急火燎,还是应该趁这个(被隔离在寺院)机会做点什么,除了为自己,也能让大众的心安定下来,不再那么痛苦和烦躁,能够多多少消除掉一些大家消极的情绪?
师父以前就谈过「佛系」这个概念,真「佛系」一定要乐于为别人做事,怎么能是波澜不惊平静淡然的呢?一定是很有激情的,可不是我自己清静别人死活跟我没关系,师父说那是假「佛系」。
如果我能为别人做点什么,这一趟就没白来。那这所谓的「封闭」也根本就不是封闭了。
我跟你聊完,一会儿就要去上下午课了。哎,其实早课我最喜欢上了,特别的爽,但是问题是我实在起不来床——就好像一个你特别喜欢的炸鱼店,但是他只有夜里头才开门,可是没有交通过去,这才是障碍,并不是里头的东西你不喜欢吃。遗憾嘛……那肯定有那么一点点,但我还是先睡饱了觉让自己开心,比较重要。
如果有一天解封了,我想回去做什么?这些问题,想不想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就跟我现在想不想解除隔离一样没有什么意义。到该解除(隔离)了,条件具备了,我再想吧。说不定回到家,窗户也没关,前两天雨下那么大,家里指不定什么样子了……都是未知。我只需要把现在活好,因为未来是现在变过去的。
后记
采访结束后三天,2022年5月30日,天开寺所在的房山区解封。惟庄回家了。他怕一时间没饭吃,在父母家蹭了几顿,以为会吃得挺香,结果「都没寺里吃得香」。
家里地上也确实都是尘土,「回头擦擦就好了,我又不是死的。」
他还「想继续保持寺里的生活习惯」,因为「那样活得很轻松」,但他知道这并不容易,人是不能轻易脱离现存环境悬浮地活着的。
在寺院里,他可以很自然地想到如何做对大众有益的事情;回到家中,他却要开始担心,外卖是送到家门口还是得去小区外面的架子上自取。不同的环境会造成人不同的想法,这是常有的。
他说对此最好的方式或许是:「清珠投于浊水,浊水不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