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尼泊尔:在这里卖手串给中国人,是最危险的生意(组图)
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最近认识一个新朋友,他叫路百万,学历很牛X,经历很离奇——
这哥们国内TOP大学毕业,卖过烧饼和保险,也当过仓库管理员,后来他觉得这些工作都没钱途,2013年,换了份高薪工作。
他和很多淘金的中国人一起,来到号称“全世界最幸福的国家”尼泊尔,在这里当“念珠猎人”。
简单来说,就是从当地收购手串中最昂贵的凤眼菩提,卖给国内的文玩爱好者。
我问他这个高薪有多高,他告诉我,他卖过最贵的念珠,一条60万。
但在行业内,这其实不算啥,有人甚至能把一条念珠卖出上百万的高价。这也是路百万的人生目标。
暴利之下,人性也受到了最大程度的挑战。
来到尼泊尔后,路百万开始不再相信“狼来了”的故事。
只要有人通知他有好货,哪怕被同一个人连骗三次,第四次他依然会去——只要对方说一次真话,就能连本带利地赚回来。
在尼泊尔做手串生意的第5年,路百万开始对“上当受骗”上瘾了。
每年的五月,像我这样的中国商人就像候鸟一般陆续抵达这里——尼泊尔,喜马拉雅之南,释迦牟尼诞生地,有着三千万人口的国家,却拥有3亿个神,神比人多。
我临时居住在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白天这里的大街上是各个国家的游客,喜马拉雅的登山爱好者,EBC的徒步背包客,都会在这过渡修整,开始追求自己的梦想。
夜幕降临,这里又成一座不夜城,他们在酒吧夜店豪掷千金。
是的,这是大多数游客看见的尼泊尔,因为他们只会停留在这里几天、几个月,而我,在这里生活。
生活是残忍的。
我走出酒吧抽了一根烟,看见一个小女孩在翻垃圾桶找吃的,旁边是随时准备争抢的野狗。这的野狗和当地穷人一样,晚上才有机会出门觅食。我掏出两张钞票递给小女孩。我无法忘记她的眼神,大多人会形容这个眼神叫:迷茫。迷茫可能只是一时找不到方向,而他们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就是木讷。
木纳到像动物一样,只为生存。所以朋友问我这个眼神的时候,我说,她的眼神和狗一样。
朋友跟我说,你看见的只是泰米尔的穷人,他们还有富人的垃圾堆可以翻。泰米尔之外,连垃圾都没有的翻的孩童,只能靠吸食一种把橡胶烤化的毒气,用来致幻饱腹。他说这是现代版的卖火柴的小女孩。
这个地方贫富差距太大了,有钱人夜夜笙歌,穷人呢?穷人是没人关注他们怎么活下来的,我也不关心,我来到这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向北50公里,十几座绵延不绝的大山。一颗凤眼菩提树下,是我雇佣来的几十个实枪核弹的军警。
守护一棵树,这才是我每年来像候鸟一样来此的目的。
我是做凤眼菩提生意的,可以理解为造价最昂贵的佛珠之一——普遍几万一串。
这是我生活在尼泊尔的第十一个年头。
我承包了一棵去年产量最大的、品质最好的凤眼菩提树,如果顺利,我能挣到300万。
而所有的凤眼菩提都来自凤眼山脉,这里几十座大山连绵,而我要的凤眼菩提树,就是群山中几百万棵的一棵。到那要经过一小时的柏油马路,和几小时的盘山土路。说是路,其实就是挖掘机挖出来的一条坑。
海拔2000多米。路的宽度只能通过一辆车,一侧是峭壁,一侧是悬崖。
陪我一趟前去看树的,是我的尼泊尔合伙人拉玛,我不喜欢尼泊尔人,甚至不敢与他们接触太深。但拉玛不一样,他家是当地黑社会,能保护我的那种。我会试着去喜欢他。
车开了一半,我让拉玛放我下来尿尿,路边就是悬崖,我看着下面的树林,有白色的点点。
我问这是啥。
拉玛说是掉下去的车,这些人当中也有为了凤眼菩提进山的,他们的尸块和现金被收走,车就扔这了。
这里的警长已经被我们雇佣去保护山上的那棵树了。
可当拉玛到了地方,带着警长和十几个手拿步枪的军警上山时,竟然看到我那颗价值三百万的凤眼菩提,被十几个手持棍棒的男人包围了。
警察端着十几把枪,对方不敢轻举妄动。他们自称是帮另一个中国老板老刘看树。
这是遇到抢树的了,更糟糕的是,抢树的这个人,还是你的好朋友。
老刘,四十多岁,东北人每天都是乐呵呵的,就没见他跟人生过气。跟媳妇吵架被赶出来没地方去的时候,白天就来我店里喝茶,晚上吃饭喝酒,找个酒店住,好像被赶出来的人是别人一样。
我之前听某个相声艺人说过,世间的情仇都是比较复杂的,只有同行之间才是最赤裸最单纯的恨,不包含一丝个人情感。老刘就是个例外,你对他的恨,就是因为他的这张嘴。
我跟老刘相识也是在尼泊尔。7年前,我们这个行业每年夏天都聚在这几个山头,几条街活动。
那时我还没有承包整颗树,而是跟大家一样,直接从树农和游商那里买摘好的树籽。我们几个熟悉的同行,都是差不多的经营方式,做生意选树籽,全靠眼力,没有什么利益纠纷。
那回树农在酒店开了房间,叫几个中国商家去看货。我们这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你的前面有人在看货,你就暂时不能看了。直到前面的人谈不拢放弃,后面的人才能上前来谈。
我看好了货,正准备给钱,听见有人说话:兄弟,你这不对吧?
我一愣,回头看居然还有个人在角落玩手机:中国人?
树农赶紧跟我解释,我身后这男的确实是先来的,但是价格没谈拢已经走了,正好这时候我来了。
我明白了,他觉得价格高了,想抻一抻树农,结果没抻好,线崩了。我没含糊,对他说:没办法了,树农也不是只做你一个人的生意,不能永远等着你。我叫路百万,下次如果有货了,我让你先看。
说完我把钱怼在树农胸前,拎上货直接离开。我想,他大概就是那时候恨上我的。
那一阵很奇怪,圈子里出现了很多关于我的奇怪谣言:路百万跟树农媳妇睡了一觉,拿了一批好货;其实货的品质不好,这觉是白睡了;所以路百万不找树农媳妇了,成天在泰米尔找人妖……
我一打听才知道谣言都来自一个人——老刘。
我找到酒店,进房间要揍他。老刘护着头边退边说:“打我的死全家,打我的断子绝孙,打我的阳痿早泄。”
这三句话振聋发聩。
我的脚定格在半空,踢也不是,不踢也不是。“阳痿早泄”,这诅咒太恶毒了。
老刘看我停顿了,连忙给我道歉,又要请我吃饭。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们从这天开始就算认识了。
因为都在北京开店,我们经常互推客户、串货,一来二去,也处成关系不错的朋友。
这次他为什么要抢我的树?
拉玛问我怎么办,我几乎是喊着说的:“让警察把他们轰走啊,不是拿着枪么!”
这头我已经在“重庆风味”等着老刘了。这个饭店的老板是是尼泊尔人,以前在中国饭馆打工,学会烧菜以后出来自己单干了。菜的分量大,价格比中餐厅便宜一半,中国商人最爱来这。
老刘出现的时候,还是那张笑呵呵的脸。但是可能想到自己是来谈判的,瞬间强制嘴角向下,拧了下眉头。
我上来就说我是有合同的。老刘一仰脖说,我也有合同啊。得!“双份合同”,尼泊尔树农的老手艺了。
凤眼菩提这个行业里有三种人,我和老刘这样的中国商人。
拉玛这种为中国商人寻找菩提树的本地合伙人。
还有就是拥有菩提树,一夜暴富的树农。他们甚至可以家族几代人守着一颗顶级老树吃饭。
我们这些中国商人全部奔着老树而来,早早的就和对方签下了合同,3月只有叶子的时候便宜,到了4月份开花了,价格也就上涨起来,5月基本就买不到了。所以越早签合同风险越大,但不得不签。
我还记得这一次收购的价值300万元的老树时,树农是怎么跟我交代的。
树农热情地双手合十对我说:拉苏~吐露烧鸡。意思是你好,大老板。
他的热情是因为,我们这些中国商人的钱不仅帮他们在城市里安家,还供三个孩子在欧美国家读书。这家做主的是树农媳妇,我们边吃边跟她聊,我总是觉得她表面实在,实则心眼很多。
我第一次去她家买凤眼的时候,一批只值20万的货,她要开价40万,还跟拉玛说,事成分给他2万块佣金。然后笑呵呵地跟我说:放心,我们是朋友了。她不知道我能听懂。
拉玛回头冲我挤眼睛,我摆出标准的营业假笑,对他说:“你可别因为这点小钱背叛我。我会看不起你。”
这棵树我最终160万拿下。依往年的收成,这棵树的产量足以生产100条直径11mm以下的凤眼菩提,一条也叫一个麻拉,共110颗籽,这是我们行内的话。
如果卖得好,能卖出300多万。我这年盈利的大头,就靠蒂拉家的这棵树了。
凤眼菩提树没有名字,正好警察备案的编号是数字6开头,我给它取个好意头叫做——大顺。
我当时还想幸好这次没有人跟我竞价,不然有可能200万都打不住。
现在老刘就坐在我面前,聊了半天,不确定树农跟谁先签的合同,确定的是,她收了我们两份钱。
这事如果发生在国内,要么看谁先签的合同,要么看谁的法律效力更大。但是,这是尼泊尔。
我和老刘沉默了许久,菜上了也没有人动筷子,都在一口一口的抽烟。嘈杂的饭店里,我们安静的像一对将要分手的恋人,在做最后的思想斗争。
我和老刘做这行这么久,都知道我们面临着什么。
现在树上挂的果子,预示着今年肯定丰收,如果这时候放弃了,就等于把钱递到对方手里。而且额外打点政府、警察、村长的钱,全都打了水漂。
更重要的是,树农吃进去的钱,肯定吐不出来。她只会说:“钱花光了,拿明年的承包权抵账吧。”谁知道她明年会不会再签两份合同呢?
老刘使劲把烟掐灭,像要把烟灰缸按进桌子一样。“要是我亏钱,我媳妇儿肯定觉得我外面有人了。我让你退出,你肯定也不愿意。这样,今天把话说明白了,无论谁输赢,都不能记恨对方?”
老刘这话半真半假,真的那个部分,是作为他的好朋友,我知道他有多害怕老婆。
他被老婆掌握着经济命脉。承包树,谁都知道有风险。他赚钱了,老婆啥事好商量,万一赔了,老婆电话过来就劈头盖脸骂,说他在尼泊尔养小三。而且别想收到下一笔买树的钱了。
而假的那个部分是不管输赢那句话。我们俩无论谁成为输家,都一定会记恨对方。
但除此之外,我除了同意开始竞争,没有任何别的办法了。
包树就是上了赌桌,签合同的时候是赌天时地利人和,我们都赢了。现在却要和朋友对赌。
我举起酒杯说:“那就提前庆祝我拿下大顺。”
“瞧你丫操行!我提的这杯是安慰你的,年轻人不要太气盛。”
那天我们都喝多了,晚上又下了很大的雨。野狗没有再叫,前路风雨飘摇。
醒酒以后竞争就开始了。
第二天,我让拉玛开始找关系。这个事只能他做,我毕竟是个中国人。
拉玛老舅是黑社会的,过去一直派手下保护我们俩的树。而他的父母亲戚是做生意的,能给他介绍公务员,还是为了我们的树能提供另一种保护——达官贵人的照顾。
泰米尔这里最贵的中餐厅叫做楼兰。
那一个月里,我几乎把这当食堂,每天等着拉玛把人带来,我负责不停喝酒,然后买单。从中午到晚上,只要能帮上忙的,都会请到。有时候我们请一个人吃饭,对方会带上七大姑八大姨,当流水席一样。
吃饭不重要,重要的是喝酒。对方一瓶一瓶地喝,就算喝不完也要打包带走,一顿饭随随便便就是几千块。
虽然很心疼钱,但是被按在赌桌上,我收不回手了。
我们请一位大人物吃饭,饭后他要回酒店继续喝。在他下属的示意下,我们找了20多个女孩。于是在那个60多平米的套房,除了对方三人、我、拉玛,剩下无论床还是沙发还是地上,都是女孩在喝酒的场景。
醒来的时候,我在公寓的马桶上,整个人像鸵鸟一样扎进水里。
拉玛更惨,侧着躺在地上吐满自己全身,像个天妇罗。
大人物保证,老刘无论如何都拿不到这棵树。我也知道投桃报李,隔天就送了一些中国“土特产”过去。
老刘也在做着相同的事。我们就像两个小孩抢糖吃,都在找能说上话的大人去评判。从村子里,到镇上,再到县里。有的官员因为我给了一些土特产,站在我这边跟我同仇敌忾,帮我说话。
第二天,老刘如法炮制,那个官员特别生气,回复他:“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本事分内的事,我不可能言而无信。”
老刘一听话,转身又送去翻倍的土特产。官员当场就跑到他那边了。
第三天,我再超级加倍。老刘另辟蹊径,找了那个官员的上级,我赶紧去找上级的上级。
赌注越来越大,我们变成了红眼的赌徒。最后买树的钱,加上打点警察的钱,加上各处送礼的钱,差不多340万。就算我把这棵树上所有的果子做成手串,全部卖光也会赔钱。但是我不能停下来,只要能赢,我就少赔一点,怎么都比全部输光好一点。
赢的始终只有树农一家人。
可笑的是,尼泊尔有赌场,外国人在里面赌博是合法的。而我和老刘在这十几年没进去过一次。因为对我们来说,尼泊尔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赌场,输了不光我们自己倾家荡产,合伙人也可能永远翻不了身。
为了避免这样的结果我们可以对彼此使用任何手段。
谁让这里是尼泊尔,人们对神佛的畏惧大过了法律。
我的朋友包过一颗树,也是被圈子里另外两位朋友盯上了。其中第一个人,请了山里的土匪,让他们自制土炸弹,想要埋伏包树朋友的车队——在他上山护树之前,抢光果实,运回国内。
可惜土匪手艺不精先一步把自己炸死了。
然后第一个人又请来土匪,准备等包树的朋友摘果之后抢劫。结果来的警察太多了,土匪害怕才没动手。
我这位包树的朋友以为自己在警察的护送下安全了,半路上,被警察合伙抢劫了。
警察是被圈子里第二个朋友收买的。
同样,我和这位被抢的朋友之前也有过纠纷,那一次,我花了5万,找了两位带着刀的印度人。
我们彼此这么拼命抢树,是因为7年前的变故,当时大家做生意挺和气,零零散散的买,没有包树这一说。但这行太挣钱了,有前辈心一横,包下了许多顶级树,他要垄断。
我们争相效仿。
因为抢到的树会决定生意的走向,我们这些曾经的朋友,开始不交流不打听,保持默契。因为说了,明年这颗树就不是你的了,这也让树农看到了机会,利用中国商人的竞争,不断抬高价格。他们知道只要还有挣钱的空间,中国商人就一定会买单。
我刚来尼泊尔那些年,觉得这个地方很美,好山好水,当地人生活很悠闲,大家找不到工作,坐在广场上马路边喝奶茶,一喝一整天。虽然也看见有孩子在路边捡垃圾,但是那里没有穷人呢?
网上说这里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国度,我从没听过他们说自己多幸福,他们只是默默在过自己的日子。
可是后来呢,接触这行越多,我看到被改变命运的本地人也越多。
我们在赌树,他们也同样在赌。赌遇上不识货的中国人,高价卖存货;赌遇上有魄力的中国老板,合伙承包山里的顶级菩提树。但赌博不会总是赢,每个还在场的尼泊尔人,不是运气好,而是还没有输光。
有些熟悉的尼泊尔人,我是再也见不到了,他们有的跳楼了,有的背着一身债务逃到另一座山里。
我们这些中国商人,和尼泊尔的本地人都很少想起,这里以前不是这样的。
随着采摘日期的临近,我一宿一宿失眠。大顺这棵老树,浪费了我太多精力和资金。
我无心去管其他树。
我开始后悔,如果没有碰这棵树,我能买到更多别的树,赚更多的钱。它像一个黑洞,逐渐将我吞噬。
采摘前的最后一周,当地政府林业局终于收了我缴纳的税款。相当于政府默认了我的合同合法性,也就是可以正常去采摘了。但是在把这棵树的果实带回国之前,任何承诺和保证都是虚幻的。
同一天,老刘找了司法系统的关系,法院说大顺的归属还没有完全确认,不能由我安排的警察看护。只能由他们从其他地区调来的中立警察看护。
我们双方所有涉及到的官员,开始日复一日地开会。
唯一有用的结论是,定下7月18日为最后期限,过了那时再不采摘,果子就会过度成熟,每天都会像苹果那样掉落,这棵树将一文不值。
7月16号,星期六,尼泊尔每周唯一的休息日。酒店外的街道上,人声嘈杂,正好赶上尼泊尔的节日。这地方一年300多个节日,不知这天又有多少神灵被跪拜。
节日的氛围让我烦躁,好像在我的耳膜上敲鼓,又好像在胸口里唱歌,告诉我快来欢庆节日啊。我腾地站起来,对拉玛说不能再拖了,明天再没一个确切的结果,我们就找警察陪同摘果,一切后果摘完再说。
当天晚上我出奇地去了一次赌场。这里大部分是中国人和印度人,我只认识21点和百家乐。
我漫无目的的溜达着,本来想试试手气,但是看见别人特别快速的下注,我总会想起来这一个月的“赌局”,我没有心思,选择离开,走时不小心碰倒了一只高脚杯。我想,这是岁岁平安,这回一定能成。
晚上12点多,我被电话吵醒。是拉玛。
“大顺被摘了!”
拉玛语气很激动,中文混合着英文一起说。我越听越糊涂,让他赶紧来接我。
等待拉玛的时间里,我尝试点烟,可是手一直在抖,眼睛看东西,又是那种放大镜的效果。
脑海中只有一句:老刘!肯定是他!
拉玛接上我,往山里赶去,路上不停地接电话,挂电话,报警,断断续续地把情况说给我听:因为是节日,带队看树的警长回家过节了。附近村民来叫警察们去家里喝酒过节,他们觉得不可能有人会晚上摸黑摘籽。
三个多小时,没有任何人看着大顺。等他们回来树籽全都不见了。
这会是巧合吗?我根本不信,肯定是老刘下手了。
我想要找他摘下的树籽,可是几万颗果实装在麻袋里,扔进这茫茫大山,我去哪里找。
我点开老刘的朋友圈,想看看他按耐不住喜悦,奔走相告的嘴脸,结果什么都没有。我想给他发消息,打了几个字,又都删了。
我们跟着出警的警员做记录,拉玛非常激动,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我听见了一些骂人的话。原来应该在树下值守的警察喝得烂醉如泥东倒西歪地躺在那里。大顺就像被冰雹砸过一样,地上都是它的树枝树叶,零星的几颗凤眼菩提果子还挂在树上,“摘得真干净”。
树农一家像失踪了一样,怎么打电话都没有人接。他们知道会出事儿,说不定这会儿和孩子们去美国了。他们是英属殖民地,移民很方便,而每年出租凤眼菩提树赚的钱,足以支撑孩子在国外过上富足生活。
回加德满都的路上,我和拉玛都沉默着。我看着窗外,凤眼山脉像深黑的巨浪,不断追逐我这一叶扁舟。
我到了公寓,告诉自己要睡一会,冷静一下,才能想出办法。
拉玛开始去联系政府和警察的人,电话一直没停,我知道,这是徒劳的。我在他打电话的声音中半梦半醒。
然后这几天,我和拉玛一趟又一趟去警察局,去政府,总觉得这个事情应该有个交代。
得到的答复无非是:事情发生在山里,没有监控,也没有任何认证。怎么证明老刘偷的?脏物在哪?
还有老刘也有合同,在没有商量出结果以前,这棵树也属于他。他偷自己的树,只是这个行为不道德,具体犯没犯法,还要开会讨论。
去你妈的开会。
没几天,拉玛跟我说,老刘也报警了。
我愣了一下,这是贼喊捉贼?
我打开老刘的朋友圈,没有炫耀和推销,只有一句刚刚发的话——
“大顺被偷了,如果知情人士透露信息,必有重酬。”
“这步棋真高。”
我心想,现在只要无法证明大顺是老刘摘的,他就也是受害人,没人会追究他的责任。看到老刘的朋友圈里哭喊被偷的样子,我只叹演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弄丢了大顺,我终于有了时间和精力,但此时到了采摘季,好的树都已经被承包出去,不好的树买了也没用。我只能去政府那,看看能不能把承包合同拿到明年再用,把损失尽量减少。
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一个尼泊尔人打来的,问我想不想要大顺。
我顺口说道:“想要。”
他说:“你带上钱,来村子里见面,我给你大顺的籽。”
我说:“你是谁?”他说:“我是巴布。”
巴布,我知道他。这几年一直跟着老刘,经常帮忙收货包树,算是一个马仔,半个本地合伙人。他的老家就在凤眼山中,做这行时间不短。事出反常必有妖。竞争对手的手下怎么会把这么显眼的一批货卖给我。
在大顺上已经损失太多了,我不敢轻举妄动。我怕对方偷梁换柱骗我买下次品,或者他根本不是巴布,只是盯上了我的钱,准备半路抢劫。
凤眼菩提的产季已经接近尾声,我把其他凤眼菩提打包发物流回国内,在公寓里收拾行李。没有赴约。
我正准备离开时,一个同行联系我,让我快看阿城的朋友圈。
阿城也是同行,三十出头的南方人。
我打开他的朋友圈,脑子懵了,站在屋子中间,像被定住了。他在朋友圈写的:今年顺利拿到大顺这棵树的全部凤眼菩提。现已到达国内。感谢大家的厚爱和支持,欢迎预购。
我越不想关注大顺,就越有人把他推到我眼前。
阿城是和老刘合伙了么?他们怎么走到一起的?
如果说人类发明专利的动力是因为懒,那么好奇心就是冲破所有问题的原动力。
老刘和我,因为这个事,再也没有说过话,但是我还是鬼使神差的给他打了电话。
这次,我们还是约在同一个地方。
老刘如约而至,几天不见,满脸胡茬,眉毛扭成一根麻花,萎靡不振。
他见了我先叹了口气,说道:“大顺是我摘的。”
我说:“我知道,可是……”
他打断我:“我知道你想什么,你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老刘知道自己可能拿不到大顺了,动用了最后的办法。重金行贿那个我之前行贿过的警长,让他当天在家呆一晚上。又找人去和那些看树的警察喝酒。
在警长看来,钱已经拿到,事办不办得成,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巴布带着人跑到大顺下摘籽。为了摆脱嫌疑,老刘没有亲自去,而是在泰米尔跟几个中国人在酒吧喝酒。
晚上他喝完酒回到住的地方,给巴布打电话,结果电话一直打不通。当时他还以为是山里没信号。
他们商量好了,巴布带人找个深山的犄角旮旯把果子清理、去皮,把十几麻袋的青果变成2、3个麻袋的果仁,后面再找个机会再带下山。
可是一连几天都没有任何音讯,情况不对劲了,老刘才报警。
巴布给我打电话说的原来都是真的。
巴布觉得,这次摘这棵树,老刘最多给他几万块的佣金。可如果把这棵树转手一卖,几百万就到手了,拿着这笔钱,直接跑路去印度过一辈子。于是他联系了很多中国商人,大多数都跟我一样没信。结果让阿城捡了便宜,他跑去跟巴布同吃同住,不让巴布再跟别人再联系。
最后,跟巴布直接从尼泊尔坐车到印度,从印度发物流回国。
现在货到了国内,巴布跑到印度。他已经是个百万富翁了。
听老刘说完这些,我发现他之前的话应验了——无论输赢都不要记恨彼此。
因为我们都输了。
他就要被老婆断掉资金了,我突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安慰他一下。
巴布的命运因为大顺而改变。我没问过阿城,在印度巴布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也许是另一种人生了,但我总觉得他不会改掉赌徒性格,安心过安稳日子。
我最近总是想起拉玛曾经跟我说的话,“不要相信任何尼泊尔人,包括我在内。”
我俩合作这么多年,最初几年都在赔钱,拉玛从来没有背叛我。最近两三年,我们开始赚钱,越赚越多。我也只能相信他。拉玛永远都不会骗我吗,我不敢保证。
我不是没找过其他合伙人,没有例外,他们每个人都骗了我几百万。
老刘问我怎么打算。我说,咱俩的事,还没完,明年的合同咱们还会继续。老刘当然应战,因为不继续就代表输了,之前所有的钱都白赔了。只要不退休不转行,这里的争斗就不会结束。
我好像没有人可相信,搭档、朋友都是如此。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确实是赌徒。虽然不进赌场,但是我在赌一棵树的收成,在赌人心和金钱的重量。
我还记得另一个本地人“独眼龙”带我上山看货的时候,大中午本应该有着毒辣的阳光,但山里突然出现了大雾。
我说最近全世界的天气都不太正常呀。
独眼龙看都没看一眼,默默地说,当年莲花生大士路过这里,发现这里的人没有念经修行的念珠,于是撒下了一把种子,现在成了凤眼山。
“以前凤眼的价格很便宜,虽然赚钱不多,也没有这么多争议欺骗。可是现在,不是狂风就是冰雹还有黑果病,可能是我们太贪婪了。这是神对我们的惩罚吧。”
独眼龙感慨过后,把我骗过去看了一批垃圾货,耽误了一天时间不说,临走时跟我要了几百块的佣金。
我没时间耽搁,赶紧掏钱给他,我又要去找下一棵树了。
路百万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尼泊尔人从没说过自己多幸福,他们只是在过自己的生活。
故事里看似是中国人的到来打破了这种生活。
菩提子的行业为这里的人加速了财富的积累,过上了过山车一般的生活。但也正因如此,环境对人的异化是如此迅速和直接,人开始会做出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儿,然后将做这事变成一种习惯。
越是看这样的故事,我们才会发现,此刻你我拥有的正常生活,反而是一种需要被珍惜的“反常”。
值得一提的是,当地人在这样财富动荡的年代,依然有人经历了一夜暴富,还能把生活与儿女安排妥当。
也有人倾家荡产跳楼。
或许金钱和发展的机会,从来不是人走入深渊的原因,人的选择才是。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